第117章 桂枝香(一)

月輝落進養心殿前琉璃門後的狹長院落。

宮人們屏息侍立,秋來生靈寂靜,除了太後的聲音,大千世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了。

皇帝負手走到窗前。

“皇額娘,你養了朕一場,又輔佐朕登基,您該了解,朕是個什麽樣的人。朕登基以來,囚禁兄弟,削壓宗親,斬殺皇額娘族親……”

他說著,噙笑轉過身,朝太後的看去:“此些朕從未自省。在眼中,於朕不利者則於大清江山不利。即便於兄弟手足,父母妻兒而言,朕有千罪萬錯,但何方抗一生?過身後,自有後代子孫執禦筆,為朕蓋棺定論,其時將極盡溢美之詞,就像朕對皇父做的一樣。”

太後怔了怔,顫聲道:“皇帝……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朕的殺伐比皇父多,待臣子比皇父嚴厲,對妻兒,父母比皇父淡漠。朕在此位,傷人實多,但朕坐在這個位置上,身邊總要留一個人吧。皇額娘,朕曾當著桑格活佛發願,有願與王疏月同流。”

他說完,頓了頓,放平了聲音,聽不出過多的情緒,卻聽得張得通等人骨縫震顫。

“她若罪孽深重,無妨。抹得去,朕替她抹了,抹不去也無妨,無非朕替她抗。她是朕的嬪妃,她的功過世人評述不到,朕握筆定她名聲,朕怎麽寫,她就能怎麽活。”

太後聽聞此話,不由渾身顫抖……扶著陳姁的手向後退了幾步。

“你……”

“皇額娘,不光是王疏月,皇後和您也一樣。疆土山河,朝廷市井,皆可鑒朕在位的功過,朕則一人定爾等是非,朕怎麽評述,你們就怎麽活。”

“你……哀家養了你一場,你竟說出這樣的話。”

“朕一直記著您是朕的嫡母,也一直記著您對朕的養育之恩,這些無需皇額娘再提,朕與皇額娘之間,有很多朕想忘而忘不了的陳年舊事,也因此,朕險些讓恒卓走了朕的老路。朕自愧心胸狹隘。唯懇請皇額娘,自足安樂,讓朕奉養您百年。”

他把話說絕了。

這一向是他為君,處世的風格。

太後了解先帝,因此也看得出來,皇帝雖然是先帝的子嗣,卻一點也不像先帝那樣重懷柔。

皇帝這個人從來,不喜歡權衡,他著眼的是社稷民生,是邊疆的平靜,山川河流的安定。他大刀闊斧地革新這麽些年,把先帝舍不得斬殺的,不忍心放逐的,不敢剿滅的,全部料理了個幹凈,以至於宗親貴族,蒙古舊番起初都對他為政之道大有意見,可久而久之,卻也只剩下忌憚和暗服了。

畢竟戶部清查欠款之後,兩庫再無虧空,耗羨歸公後,國庫充盈遠勝過先帝那一代,剿滅丹林部之後,蒙古再無叛亂。哪怕經歷山東直隸那一場大地震,戶部和工部依舊從容。

這些年來,皇帝誠然把自己逼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但正如他所言。

山河日月鑒君王功績。

永定河,黃河,蒙古,西藏,復雜的宗教勢力,包括逐漸理順的稅賦制度,逐漸歸融的滿漢文化,這些政治的符號堆疊在皇帝登基的五年之間,熠熠生輝。

面對這片輝煌絢麗,敬他的人,洋洋灑灑可寫萬字,恨他的人,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太後最終,還是失了語。

她垂眼看著地面兒,腳步有些虛浮,好些她自以為根深蒂固的觀念,或者叫執念吧,還是被男權世界裏更大更實在的意義打破了。

太後陡然覺得無力,眼見著皇後失寵,嫡子早死,蒙古的地位和分量一點一點在滿清朝廷裏減弱,她心裏著急,可對著皇帝,對著這個和自己隔了一層肚皮的養子,又說不出任何一句有分量的話。

“皇帝……你就這麽恨哀家。”

“皇額娘,不要問朕的忌諱。”

“好……哀家不問,哀家不問了……”

皇帝點了點頭。

“既如此,朕還要去看四阿哥。張得通。”

“奴才在。”

“替朕送太後回宮。”

“不用了,皇帝這個地方,哀家也不敢久坐。不過皇帝,哀家終究是你的皇額娘,不論皇帝多麽喜歡王氏,哀家只要在,她就絕不能越她自己的本分。哀家仍舊是那句話,祖宗規矩不可廢,皇帝萬事三思。”

此話說完,月已過中天,雨後夜幕十分清晰,灰白色的雲層悠悠蕩蕩,桂花暗香襲室。

陳姁和張得通扶著太後走後,何慶進來,小心回道:“要貴主兒那兒備著嗎?”

皇帝擺了擺手,擡頭看了一眼身後西藏疆域圖。

“不用,朕今晚有事要想,南書房是誰在值房裏。”

“唷,今兒像是王大人。”

“嗯,傳他過來候著,朕在翊坤宮坐會兒,個把時辰就回。”

“欸,是。”

***

入十月後,天才真正地冷了起來。

初八那日,皇帝恩準了吳宣入宮來看王疏月。四阿哥滿了半歲,長得可愛結實,吳宣抱在懷裏,實在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