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謝春池(一)

整一個春季,皇帝的事務都非常繁忙。科爾沁的達爾罕親王親自上書為皇後請罪陳情。

然而這本折子在南書房的禦案上卻整整留中了大半個月未發。皇帝一面壓著這本折子,一面開始著手對理藩院進行改制。

四月底。十二奉命監理理番院,此即“以王公大學士兼理院事”。

監理的這道旨意是王授文替皇帝擬正的。

那日南書房值所裏的人都下了值,南書房中也通共剩下了王授文和十二兩個人。皇帝在臨摹祝允文的《唐詩將進酒曲》一卷,那是一副草書,筆勢遊龍擺尾,筆鋒淩厲。皇帝寫得酣暢淋漓。

至末尾處,皇帝自如地收了最後一筆,方擡腕自賞,隨口喚讓掌燈。

又對十二道:“你過來看。”

十二應聲走到案前,撐案細觀,笑道:“皇上的筆力越發勁了。”

皇帝握著筆,平聲道:“從前雖設理藩院四司,但在蒙古舊藩眼中,仍是當年未入關那個蒙古衙門,如今理藩院官制體統與六部相同,何該有力強治。”

觀字說政。

十二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大清入關後,滿蒙雖為君臣,但兩方都在刻意弱化這一層關系。蒙古的先後與三代君王聯姻,中宮之位,以及遵循立嫡傳統而來的大統傳承,無不彰顯著蒙古的尊貴。先帝那一朝倚重蒙古,自己的兒子凡娶蒙古旗女子為福晉者,若有夫妻不敬之事傳之朝內,輕則下旨申斥,重則有降爵之懲。

但這畢竟是一個階段內,短暫的榮辱與共而已。

君臣有天地之大別,為君為主者,類皇帝這這樣的人,早就把眼界四海天下地放了出去,怎肯讓自己後代子嗣的血脈被迫延續自蒙古一脈,怎容忍治國安天下的大事,要受蒙古勢力的掣肘。

十二想完這一通,不由擡頭對皇帝由衷道:“皇上聖明。”

皇帝應道:“木蘭其所乃八旗遊牧地方,甚屬緊要。”說著,他就著手中的點向王授文道:“這樣,王授文,你手上擬的旨放一放,今兒晚了,明日你和程英,並豫王都議一議,看在理藩院下,如何設巡按禦史的職。議好了擬旨,朕一並用璽。”

王授文忙起身應“是。”

十二道:“皇上,今年八月的秋彌……”

皇帝壓手示意他暫時止聲,自己從案上拿起那本留中半月的折子,“朕晚上復達爾罕的這一本,等朕復完,再同你議八月的事,你如今且知道一樣,今年的秋彌,朕是要去的,也要奉皇太後去熱河行宮療養。但今年不同往年,內務府和熱河兩處,著手必要的事,余下的,讓朕再想想。”

“是,臣明白。”

“嗯。跪安吧。”

十二辭出去,王授文也正準備跟著一道辭出。

誰知還沒開口,卻聽皇帝道:“王授文,朕有話問你。”

王授文只得站住,回身垂首候著皇帝的問。

皇帝擱下手中的筆,靠坐在書案後的禪椅上,平聲道:“朕聽豫王說,你不肯準王定清向內務府遞職名請見皇貴妃。”

皇帝一下子從政事裏抽離出來的,說到了家事上來,王授文竟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正思索兇吉,卻見皇帝交手抵下顎,看著他道:“什麽緣故。”

“子……不識體統。”

皇帝白了他一眼,壓聲道:“王授文。”

“欸,臣在。”

皇帝的聲音一重,王授文慌地屈膝跪下。那膝蓋和地面磕碰的聲音,引得皇帝閉眼側面,實是不知道說什麽好。這父女兩個也是有默契,彼此明明牽掛思念,在他面前非得裝得一副恩斷義絕的模樣。

“起來起來。朕提這個事,不是要斥你。朕……”

怎麽說呢,直說自己想讓王疏月見見她父親,和她那個即將遠任的兄長嗎?

皇帝抓了抓頭,實在說不出口。同時也搞不明白,明明是王授文憂懼外戚之嫌不敢過多與王疏月接觸,自己大度給他們父女,兄妹施恩,怎麽到頭來,皇帝還覺得自己反而怯得很,好像話一旦沒說好,就會丟了威嚴,或者,又嚇到這個酸腐老頭,越發要和自己的女兒斷絕關聯。

“何慶。”

“奴才在。”

“傳朕的口諭,命王定清明日向內務府遞職名。”

“啊……”

何慶被這突如其來的口諭給逼地發懵了。眼見皇帝要發作,趕忙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是,奴才明白。”

皇帝點了點王授文的頂戴:“你明日也去!”

王授文聽了這兩句話,不敢擡頭。愣愣地跪在皇帝面前,眼眶慢慢有些發潮。他一直把自己當外臣,奉行的是疏遠女兒,即保護女兒的道理,五六年間,王授文一直把王疏月一個人丟在後宮,之前慎行司的拶刑,還有“月宿沖陽”的天象之說,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無論王疏月受了多麽大的苦痛,他都從來不肯在皇帝面前過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