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心有惕惕

已是宵禁之時, 陸膺的馬蹄卻急促得踏碎得無數寧靜,直到無數燈火闖入眼簾, 他才勒了馬, 強令自己收束心神——帝王駐蹕之地到了,下馬搜身, 靜心寧神,皆是禦前應對必須要有的。

陸膺進得大廳,卻遇安國公、韓錚等人魚貫而出, 人人神情凝重,他行了一禮,卻發現安國公的神情非但凝重,更仿佛帶了幾分心神不寧,甚至都未留意陸膺的行禮, 這叫陸膺不由暗自納罕, 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身形交錯間, 卻是韓錚低聲提點道:“大梁戰報到了,陸都護,”他盯著陸膺的眼睛:“務要為我大魏鎮住北疆啊!”

陸膺神情一凜, 低聲鏗然道:“諾!”

將軍間的千金之諾只在這短短一個點頭間完成。

陸膺踏入這花木扶蘇的院落時,卻見景耀帝孤身一人站在院中, 他仰望天上星鬥, 不知在想什麽。

陸膺也只是默然站到景耀帝身旁,並不打擾君王觀星。

良久,景耀帝才一聲輕嘆:“鳳起, 人之一世,便是帝王,與星辰恒常相比,喜怒哀樂,都顯得這般渺小無力啊……”

然後,這位帝王才轉過身,看著陸膺微微一笑:“朕本待將亭州鎮壓理順,如今卻是沒這功夫了。沈石擔已經往江陵而去,朕必須將後背交給你了,鳳起。”

陸膺卻是躬身一禮,肅然道:“陸膺必定盡心竭力。”

這是今晚第二個向他托付背後之人。

他的應答很短,甚至並沒有什麽感激君王賞識之恩的冠冕堂皇之語,卻叫景耀帝愈加相信,陸膺說了會全力以赴,便定然會這般去做,這比所有一切感恩更叫景耀帝放心。

君臣二人一時俱是寂然,他們都曉得,亭州是一灘何等混濁的汙水,陸膺這新敕封的鎮北都護,要面對是一個什麽樣的爛攤子,可是,他們都沒有選擇。

大魏沒有,景耀帝沒有,陸膺也沒有。

好半晌,陸膺才低聲道:“陛下,臣聽聞因為當日祭台之事,封大人還關在牢中,彼時他新上任,亭州之事,實是怪不到他頭上……他乃是實心用事之人,可否……”

景耀帝卻是搖頭大笑:“你可當真是慧眼識英!封書海可是朕親點到亭州的!他的為人,朕豈能不知!”

然後,景耀帝站定了身形:“鳳起,鎮北都護府新立,此地百廢待興,你必是有許多艱難……可是,不行,”他轉過頭,認真地看向陸膺,竟出乎意料地拒絕了陸膺:“封書海,朕,不能給你。”

陸膺一時也不由有些愕然,如今鎮北都護府這局面,若只有兵事,他陸膺誰也不懼,可此地民生流離、百廢待興,若民事不穩談何兵事,這並非陸膺所長,封書海在益州頗有建樹,本來就是調任亭州州牧,乃是治理亭州最好的人選,這不只是因為嶽欣然的提議,陸膺自己也早早想過,都護之下司州一職,簡直是為封書海而設。

這一切陛下心中想必也清楚,可現在,卻竟然告訴他,不行?

景耀帝一拍陸膺的肩膀,面上笑容苦澀:“朕還有別的地方要用他……鳳起,北邊打了三年,如今東邊又要打,梁軍此番氣勢極熾,不好易與,宋遠恒麾下必是要盡數東去,國庫早已難及,說不得,同大梁之戰,朕的私庫亦難支應……亭州之地,五年賦稅由你支取。”

這就是景耀帝能給陸膺的最大支持了。

陸膺口中簡直苦澀之至,沒有能臣,沒有兵,沒有糧,可他也只能謝恩。

景耀帝終於有點歉疚:“朕確是有必須要用封書海之處,朕之前亦是反復思量過此事,益州之局中,封書海亦多賴你媳婦出謀劃策,此番你既有賢內助在旁,朕便厚顏一次抽走封書海了……”

陸膺的身形都不由一僵。

景耀帝端坐金鑾殿上,見過多少眾臣“表演”,更何況這一次陸膺情緒起伏,未及掩飾,他不由笑問:“怎麽?你們少年夫妻如膠似漆的……這是生了什麽矛盾?”

陸膺面上苦澀,黯淡星光下,竟叫景耀帝漸漸斂了笑容,寂然出神,好半晌,他才一拍陸膺肩膀:“ 朕明日便回魏京了,你陪朕,飲幾杯吧。”

涼亭之中,陸膺一氣將三杯一飲而盡,景耀帝無奈道:“朕這可是禦前佳釀,你這牛嚼牡丹……”

他這樣說著,可是也一樣喝了三杯,再度沉默下來。

好半晌,不知喝了多少,或許因為君臣別離在即,酒精終於麻痹了神智,或許因為星空涼夜,坐在對面的君王看起來竟也一樣,只是個黯然疲憊的男人,陸膺才怔怔地苦笑開口:“臣那位‘賢內助’才同臣說,她只想叫臣當個姘頭,並不想做臣的妻子……”

就是景耀帝,舉起酒盅正準備一飲而盡的手都不由一抖,灑了半盅出來濕了衣襟。

然後,景耀帝竟放聲狂笑,什麽君臣之別,什麽帝王禮儀,大抵都在這微醺之中煙消雲散,他猛拍桌案,笑得四周草木簌簌:“天底下,還有更倒黴的兒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