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番外三

(一)

有人從安州來探望謝懷琛。

京城下了雪, 禪房房檐上覆蓋了皚皚白霜。他的徒子徒孫都很孝順, 禪房的地火龍早就暖暖升起。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 懶懶地倚在榻上動也不想動,隔著帷幔, 渾濁的雙眼也看不清來人是什麽樣子, 只隱隱約約覺得是個年輕的少年, 脊背挺得筆直, 恭恭敬敬地從懷裏掏出樣東西呈上來。

他顫顫巍巍接過去,早已幹涸的雙眼竟然兀地一濕。他從沒想過,時隔五十多年與舊時的故物重逢, 會是此等光景。

他一直記得那年羅安山下, 油菜花黃, 遠處的崇山峻嶺卻還是白雪皚皚。在黃與白的交界處騎著白馬, 踏花而來。

那時年歲正好,時節正好, 風也正好。過了今天,還有明天。他策馬回京, 去尋他心上的姑娘。

而如今,他已年邁,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和尚,陸晚晚的白骨早已化作黃土,與大地融為一體,早已忘了此生受過的苦和累,更不會知道有個垂垂老矣的老朽掛念了她一生。

謝懷琛至今也不知道, 他和陸晚晚這輩子滿打滿算也只見過幾次,怎麽就記掛了她一輩子呢?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陸晚晚的時候,她坐在馬車裏,秋風吹起車幔,日光從窗欞照在她側臉時的樣子。她像四月裏的一只蝴蝶,猝不及防闖進他的眼裏。

他坐在酒樓高處,匆匆瞥了眼,便有了刹那的失神。

與他同桌的李遠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麽呢?這麽入神?趕緊收拾,咱們該快些上路了。”

謝懷琛微微一嘆息。

頗有幾分意猶未盡的意味。

佳人難得,轉瞬便去。

這回是他第一次奉父命出京辦差,調查北地一官員貪墨。那人卻不知如何暗中得到消息,派出殺手百般追殺。他們一路上隱瞞身份,逃得還算有驚無險。到此處,追兵漸少,他們終於得以喘息,因此進酒樓享用一餐。

草草用膳之後,兩人便再度啟程。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匆匆一瞥的相識的人會在他一生中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二)

謝懷琛再度和陸晚晚重逢是在三天之後,在一間客棧。

他和李遠之傍晚到客棧時,陸晚晚剛好從客棧出來。她生得很美,柳眉彎彎,鼻翼小巧,一雙眼冷冷清清。

她玉指搭著樓梯側旁的欄杆,不知身側的侍女說了什麽,忽然挑唇笑了一笑。謝懷琛看得呆了一瞬,覺得那澄澈的笑容掛在她臉上把周圍的一切都襯托得黯淡無光。如水的夕陽日色漏進來照在她臉上,亦灑在她的臉上身上,波光粼粼。她的側顏很美,長睫如鴉羽,纖長而濃密,落在光亮下漂亮到不真實。

謝懷琛覺得她是哪方神佛仿照凡人模樣捏出的仙偶,因為太過美麗而禁不住吹了口仙氣。於是仙偶活了過來,行走在凡塵間。

他側過身子,仙子般的女子從他身側行過,衣袂間帶起一陣香風。

那天陸晚晚和丫鬟逛了不過片刻就回來了,謝懷琛和李遠之大堂吃飯,她和丫鬟從門口走回來。她羽睫輕垂,眼瞼微微耷拉著,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

丫鬟在旁邊說了些什麽,她唇齒翕動,嘟囔了句什麽,踩著小碎步往樓上跑去。

這天夜裏,謝懷琛睡得正沉時,忽聽窗外一陣細碎的響動。瓦片上有人行走,腳尖落在青灰瓦片上,聲音微弱得就跟貓兒一樣。

他警覺地翻起身,搖醒同屋的李遠之。李遠之揉了揉惺忪睡眼,問他:“怎麽了?”

謝懷琛豎指於唇畔,壓低聲音說:“有人來了。”

李遠之聞言,立馬翻身坐起,在黑暗裏收拾好包袱,朝謝懷琛點點頭:“走吧。”

謝懷琛嗯了聲,兩人悄悄摸到門邊,正要推窗而出,忽聽隔壁傳來一聲女子尖叫。謝懷琛呼吸凝滯了下,將收集而來的證物都交給李遠之:“你先走,我隨後來找你。”

李遠之正要阻止,謝懷琛已身形利落地閃出門外。

那夥人是沖他倆來的,摸進客棧卻尋錯了屋子。陸晚晚被驚醒的時候,三魂去了六魄,尖叫出聲。那幾人便知自己找錯了人。陸晚晚就在他們錯愣的瞬間奪門而出。她剛剛跑出房門,腳下被一跘,就朝樓梯口跌倒,人直直朝樓下跌去,腦袋就撞到護欄上。吃痛的瞬間,她有些絕望地發現,自己眼睛有些模糊。迷迷蒙蒙看什麽都跟蒙了層紗一樣,看不真切。

她聽到那夥賊人漸漸逼近的腳步聲,駭得呼吸都快窒住,連連後退,背已經抵到護欄,再無退路。

她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在瑟瑟發抖。

就在歹人逼近她的時候,淩空掠過一道白影,猶如踏月而來的謫仙,攬過她的胳膊將她往懷中一帶。她只覺落入一個懷抱之中,而後便聽耳畔傳來個淺淺的聲音:“別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