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柳時明剛松開的拳頭倏然緊握。

常年郁郁不得志的郁氣似隨著韓暮這句話一瞬找到了井口般霎時噴薄而出。

論身世他是皇族支脈,本應受到齊容國上下的尊敬,然而……許多年前只因他剛正不阿的先祖父對當時的皇帝施行的“□□”語含不滿,想要皇帝收回“□□旨意”,不成想皇帝竟不采納先祖為民謀利的建議不說,更是痛斥先祖父目無綱紀,藐視皇權。

之後,震怒的皇帝將他先祖父剔除皇族族譜,改為庶民,流放到窮鄉僻壤的襄縣,讓先祖父自生自滅。

族人皆為先祖父憤憤不平,揚言要聯絡各處藩王進京為先祖父平.反,然,先祖父卻頭一個站出來阻住了族人,痛斥族人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竟是讓族人不要為他報仇去白白送死,而是放下個人成見繼續效忠皇帝。

族人聞言,無一不對先祖大義掩面痛哭,長跪不起。

而他則嗤然。

一個連族人溫飽都保障不了的先祖父除了骨子裏的那點清傲,余留給族人的就是後世對其的謾罵聲了。

年少時,當別家普通孩童貪玩鬧著不想去私塾讀書時,他的族人因沒錢送他去上私塾,一家子十幾口人擠在三間破房內連夜做針線活,就為了給他買晚上讀書用的煤油。

他那善良了一輩子的母親險些熬瞎了眼,才三十出頭灼灼的年紀,視物時總是眯著眼,本應得到世人的同情,然,只因家裏窮沒錢治眼睛,反而屢次被街坊鄰居嘲笑是“活瞎子”。

人窮被人欺。這五個字眼如刺般穿.插了他整個幼年。

在那時他便暗暗發誓,長大後他定要考取功名,不惜一切手段為母親和族人重新獲得身為皇族應有的尊榮。

什麽“君子喻於義“,“君子謀道不謀食”這些酸腐的道德枷鎖若他全部在意,那誰還會為他的家人謀求身為人最基本的尊嚴?

沒有!

一個人都不會有!

這世道就是這麽不公!

你不去爭取,就無人替你爭取!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遵從那些仿若裹腳布般又臭又長的繁文縟節?

既然天不給他活路,那他就闖出一條路。

誰擋他的路,他就殺誰!至於道義,他不想去想,或者他不願去想。

憶及此,柳時明攥緊的手緩緩松了。

他強斂住胸腹內翻湧的對世道不公而生出的怨懟,無視韓暮的譏笑,義無反顧的快步離去。

任道非見柳時明走了,倉惶的朝韓暮一拱手算是告辭,推開房門尾隨柳時明離去了。

屋中靜默的聞針可落,韓暮視線透過洞.開的房門不知落在什麽地方,久久沒回神。

直到倌倌從簾子後轉出,走到他跟前,他還毫無所覺。

倌倌咬了下唇,輕喚道;“木頭?”

韓暮這才回神,他緊繃著的臉似是一松,仿佛方才一臉凝重的模樣一瞬煙消雲散,只聽他軟言道:“想回去了?”

倌倌點頭,忽又搖頭。

她仰面看他,忽然不知要說什麽?

或者說不知先從那一句開始問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艱澀道:“你和柳時明任道非有過不去的過節嗎?他們為什麽想殺你?”

方才她人在簾子後,聽到他和柳時明任道非弩張拔劍的對話,她震驚的無可復加,腦海一片混沌。

這三人有些政見不合的小過節,她是知道的,以往她想著……這種過節頂多會令三人見面時說話時不太愉快,沒成想,他們的過節竟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心頭亂成一團麻,越揪扯越揪扯不清楚,索性問了出來。

韓暮卻是挑唇微微一笑,他大掌捏著她雙肩,人俯低身子,與她平視,戲虐道:“害怕我傷害柳時明?”

“……”這哪跟哪啊。

“我分明問的不是這個!”倌倌對他扭曲她話中意思的惡趣味氣的跺了跺腳,快聲解釋道:“我是怕……是怕他們兩人聯手起來對你不利。”她雖不懂朝堂風雲詭譎的陰謀陽謀,卻也知這其中的厲害關系。

任家這幾年厚積薄發,一直在朝堂內外招攬朝臣意欲壯大勢力,力量本就不可小覷,如今又有柳時明這個“智囊”幫襯任家,任家將來的權勢不可限量。

反觀韓家,除了韓暮前幾年剛任錦衣衛指揮使時辦了幾次大案得到聖上賞識後,這幾年沉靜的越發似水般,叫外人瞧不出真實實力。

眼下兩家看起來旗鼓相當,實則,若以柳時明之言韓家一直被聖上打壓的話,任家若借韓家式微時滲透朝堂拉攏朝臣,反撲韓家,那被聖上打壓的韓家恐怕根本沒還手之力。

大樹將傾,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這也是她先前猜測任道非和柳時明為何忽然出現在青樓驀然緊張的緣故,怕兩人對韓暮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