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月,春回大地。

臨安信安公的府邸忙作一團。

鄭府二房的小女兒,要從宮裏回來探親了。

她的舅舅楊帝甚至重視她,今年剛封了郡主,回府所用之物,皆以公主之制備下,禮數之外,派一支精練羽林軍沿途護送,又命司禮監太監捧親恩聖旨隨行。

半大的孩童,出宮之事,竟比後妃省親還要氣派。

鄭府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自數年前長公主嫁於二老爺之後,府裏很久沒有這般大動幹戈了。鄭大老爺與鄭三老爺商量,在府後邊營建一處新園子,專為迎接所用,早年前便開始著手,一半翻建,一半新造,內裏古木繁花,景象萬千。

探親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自汴梁往南,皆配千裏馬,數日功夫,已近臨安。

三月十五,先行太監各處通知,兵馬司清道,鄭氏合族相迎,眾人皆翹首以盼。等了多時,眼見吉時將至,郡主之儀未見分曉,太監來報,命各處照常“接駕”聖旨。

旨意並未其他,聖上寒暄問候之語而已。

鄭家人多時不見郡主,已有狐疑,鄭家長房大老爺襲爵,凡大事該由他出面,不等相問,隨行大太監便道:“郡主忽染風寒,不宜受禮,若無郡主口諭,切莫驚擾郡主尊駕。”

眾人領命。

宮人擁著郡主直接入了園子,不許任何人往裏頭探望,一待便是半月。

鄭家人準備了大半年的功夫,驀地一下子撲空了,各人各有各的郁悶。

眾宮人回宮時,鄭大老爺憋不住,私底下尋了個小太監悄悄問:“郡主怎地忽染風寒,可是水土不服之症?如今病情可好些了?”

這位小太監曾與鄭大老爺有過往來,湊近道:“大郎有心了。”後半句淺了聲,幾近挨到鄭大老爺耳根前,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郡主頑劣,不願回府,路上假戲真做落了水,這才染了風寒,如今病情早已好轉,大郎何等尊貴人,切莫往小孩子跟前討沒趣,能避則避。”

鄭大老爺蹙眉,雖心中早有猜想,但聽到“不願回府”四字時,仍免不了心中郁結,沉思半秒,勉強笑道:“郡主自小養在聖人身邊,自是端厚有禮,只因年齡小,耍些小孩子脾性,她雖為郡主,仍舊是我們鄭氏之女,做長輩的自會遷就包容,何來躲避一說。”

小太監嘆口氣,“大郎仁厚,卻也未曾受得住這娃娃,自她在宮中這些年,聖上極度寵愛,寵出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王老子脾性,她年齡小,又生得那般可憐見的模樣,但凡做錯事,無人敢罰,眾人皆依她。”

鄭大老爺越聽心越沉,迎個小祖宗回來,誰家能高興?無奈問道,“聖上既如此疼她,為何放她出宮探親,何時再接回去?”

小太監道:“小郡主雖得聖上恩寵,卻並不得太後聖心,前陣子惹出一件禍事來,雖不要緊,然太後氣極,借著這個由頭打發她出發,只怕一時半會接不回去。雖是如此,大郎仍要好生恩待,待太後氣消,聖上仍要接她回宮。”

鄭大老爺心中有了定奪,著人打發一百銀子給小太監,吩咐人將府中迎接所用物什一一撤下,人前再不提郡主回府探親一事。

鄭家人郁悶,傳說中不好惹的小祖宗鄭令窈也覺得郁悶。

她一覺醒來,怎麽就活成八歲女童了呢?

鄭令窈嘆一口氣,不經意又想起前世枉死的事情,越想越覺得氣悶——眼見著就要成功擺脫困境,重新步入錦繡人生,竟那麽被人輕易給害死了。

哎,就只差那麽一點點。

屋內響起輕軟腳步聲,是大宮女鬢鴉挑了大紅撒花軟簾端水進來。

鄭令窈側枕右臂,尚處在郁悶中沒有緩過勁,不想理人。

“郡主,梳洗後用過早膳再睡罷。”

鄭令窈從錦被中伸出手,小小一對白藕般的手,毫無芳華少女的纖細,擡頭往外一瞧,望見婢子懷中捧著的銅鏡,倒映出她現在的模樣。

看慣了自己嬌媚風流模樣,乍一見如今這般女童憨態,竟似見了生人一樣。

鄭令窈抱著寶石鏡子瞧了足足瞧了半個時辰,而後嘆幸,虧得托在自個身上,換了別人的身子給她,她寧願不要這巧宗。

鬢鴉伺候她更衣梳洗,端了冰糖燕窩粥奉上,鄭令窈並不想吃,命人搬了灰鼠椅,坐在花蔭下看風景。

萬物回春的鮮翠欲滴一層層往外蔓延,春日陽光籠罩而下,風搖搖地透過樹縫吹進來,吹不動這一壁綠翡翠。

素白圍墻俏竹影,綠蠟芭蕉瘦梨花。

碧紗館見證了她半世的光陰,她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懷念這裏。

這會子鄭令窈徹底清明了,回頭問鬢鴉,“怎麽不見有人來找我,老太太和大奶奶哪去了?”

鬢鴉疑神,嘴裏慢吞吞道:“郡主在病中曾吩咐,不想見鄭家人,府裏的人進不來園子,老太太和大奶奶並不在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