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令窈一個人坐在屋裏吃滿桌佳肴, 一邊吃一邊怨梁厚不識好歹。

沒有人陪著, 再好吃的東西也嚼之無味。

想要喚人進屋作陪,話到嘴邊, 發覺此時此刻無人可喚——鬢鴉被打發去了綢緞鋪子,她給梁厚定的那幾身衣袍退掉不要了。鄭大老爺回屋午憩, 早就睡熟。

已不是在臨安,少了這個還有那個, 身邊不缺人陪。這是在汴梁,前世她心心念念想要回來的地方——

回來了, 卻寂寥得很。

令窈狠狠咬一口胭脂鵝脯,猛灌一盞梨花春,酒辣得她雙頰暈紅, 鼻頭一抽一抽。

許是眼眶泛起水霧的緣故,視野中依稀有人影出沒,她含著幾分醉意微眯雙眸,問:“是誰在門邊?”

梁厚擡靴邁進屋中。

令窈秀眉攏緊,轉過身子背對他坐, 將嘴中沒來及咽下去的鵝脯肉吐出,一改剛才口齒不清的毛病, 語氣正經:“我道是誰,原來是梁大相公回府了。”

她歪了腦袋,單手托腮, 悄悄瞥他, 望得他手裏攥著什麽, 像是銀票。

屋外有奴仆來往搬箱子的動靜,有人細聲討論:“這麽多金銀財寶,全是宮裏賞的,我們家大相公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你懂什麽,從前陛下賞過更多的財寶,只是大相公不肯收下罷了。”

“那這次怎麽就肯了?”

“誰知道呢?”笑聲漸起,有人道:“說不定是為了屋裏那位小娘子,畢竟鐵樹開花嘛。”

令窈拿起一個饅頭扔到門板上,弄出聲響,屋外奴仆立刻噤聲,放下箱子匆忙離去。

梁厚朝她那邊睨一眼。

她一副主人模樣,姿態悠閑自如,仿佛她才是這梁府的主人,而非遠道而來的客人。

他無可奈何收回視線,彎腰撿起地上滾落的饅頭,撕掉沾了灰的面皮,將饅頭放回桌上,道:“孟鐸難道沒教你粒粒皆辛苦這首詩嗎?”

令窈紅了臉,故作淡然,仰起臉直視他:“這首詩不用他教,我三歲時便已習過。”

梁厚一愣,斂神道:“是了,不關孟鐸的事,是那時教你的老師無用,所以你才會忘掉詩中訓誡之意。”

令窈自知說錯話,思前想後,細聲安撫:“若要較真,我並未對你行過拜師大禮,你是舅舅的老師,算不得我的老師,你本就不必教導我,又哪來無用之說?”

梁厚笑了笑,走到一旁盛了水的銅盆凈手,坐回桌邊,拿起沒了面皮包裹的饅頭,扯下一小塊開始吃。

令窈伸手去攔,他怎麽回事,怎能吃那個被她扔到地上的饅頭?

梁厚:“粒粒皆辛苦。”

令窈想了想,動作遲疑,重新伸出手,嘗試著從他手裏分得半個饅頭。

梁厚眼神打探:你真要吃?

令窈點點頭。

梁厚笑著掰開饅頭,遞到她手心。

令窈一口氣將半個饅頭吃完,差點噎死,灌了茶順了氣,擡眸闖進梁厚的目光,他眼神欣慰,仿佛嚴父望女成鳳心願已成。

她幼時喪父,不知父親是何物,身邊除了內侍,就只有舅舅與梁厚兩個男性長輩。舅舅寬容,梁厚嚴苛,舅舅給她溫情陪伴,梁厚教她識字念書,兩個人的身影偶爾會重疊,小時候她腦海中父親的模樣,一半是舅舅,一半是梁厚。

令窈低下腦袋,想到素日孟鐸對她的教導。

君子坦蕩,始於認錯。

良久,她長睫微顫,羞於難為情,字字燙嘴:“之前你離府,是不是因為生我的氣?你若真生氣了,我向你賠禮道歉,這是你的府邸,我不該自作主張替你整修。”

一句話說完,對面遲遲沒有回應。

令窈呼吸黏稠,有些委屈。

她嘴裏一句狡辯都沒有,他還嫌不夠嗎?

令窈正胡思亂想,忽地有溫熱挨到手邊,梁厚輕擡她手腕,將什麽東西放到她掌心。

梁厚低沉醇厚的笑聲令她訝異,記憶裏他總是板著一張臉,正經嚴肅,她鮮少見他這般笑,連眼睛都笑彎。

他盯著她看,仿佛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想不到你也會認錯,果真是長大了。”

令窈收住自己的羞恥感,看清手裏的東西,好奇問:“你給我這麽多銀票作甚?”

欸,不對,他哪來的銀票?

梁厚:“你替我修整府邸,這番心意我收下了,但我從不欠人人情,即便是你,也不例外,所以修整府邸所用的銀兩,我自己出。”

他語氣擔憂,問:“你數數,夠嗎?如果不夠,我讓人將外面箱子裏的銀子擡進來,全部都是給你的。”

令窈皺眉,“不,我不要。”

梁厚語氣堅定:“你必須收下。”

令窈清楚梁厚的脾性,這人就是頭犟驢,表面看著斯文秀雅,實際上比任何人都要強勢,即便是面對舅舅,他也從不退讓,就連裝裝樣子都不肯,又怎會被她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