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陳記雅肆的密室內, 慕煙坐在油燈旁,一針一線縫制栗色衣袍,目光溫柔繾綣。

“咚咚咚。”

門口傳來敲門聲。

慕煙放下衣袍, 起身對著門口道:“是陳先生嗎?”

門外的人沒有立即應答。片刻後,傳來陳漾的聲音:“夫人,請開門。”

慕煙蹙下眉。陳漾一直稱她姐姐, 怎麽忽然變了稱呼。她走上前,低眸拉開門扉。本以為視線中會出現一雙黑色筒靴,沒曾想, 出現了數雙鞋子。

詫異之際擡起頭,與一雙矜冷的鳳眸交匯。

男子二十五六歲, 一襲墨蘭宋錦寬袍, 氣質如寒江白雪, 冷冽而不易親近。一雙深邃的眼似淬了萬千星辰,似能吸食人的魂魄。

由氣度觀此人, 非富即貴。

慕煙反應過來,轉眸看向他身後的陳漾身上, 秀眉微挑,“陳先生?”

陳漾稍稍頷首,抱拳咳了下, “聖上親臨,夫人還不見禮。”

聖上?!

慕煙腦子轟隆一聲,忙襝衽一禮, “草民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夫人免禮。”

蕭硯夕淡淡的聲音傳入耳畔。皇帝陛下連聲音都透著孤冷。慕煙不知陳漾竟與皇帝有交情,更沒想到,能將聖駕請來。

皇帝過來, 是與女兒有關嗎?

心思百轉中,她瞥見兩人身後站著的兩個小姑娘。一人身著芍藥紅浣花錦襦裙,靈動中帶著幾分英氣。另一人身著藍粉色齊胸長裙,嬌俏中帶著幾許柔美。

兩個姑娘年紀相仿,容貌絕佳,就連身段都極為相象。可慕煙一眼認出了藍粉色長裙的姑娘。

時隔九年,夢蛛織網,阻隔了母女間的血脈親情,都在這一刻驟然撕裂。

九年光陰,七歲的女娃娃已然長成了傾國傾城的美人。可無論身高、容貌如何變化,慕煙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眼前的小姑娘是自己的珠珠啊!

近乎幹涸的淚腺瞬間盈滿晶瑩淚水。

昏睡的九年裏,不是全然沒有知覺。偶爾清醒時,那些“陰陽相隔”的記憶湧上心頭,總是以淚洗面。

原來,眼淚是流不幹的。

慕煙怔怔看著掌珠,張了張口,似有扼住喉嚨的無影手,使她啞然失聲。眼淚大顆大顆砸下,卻怎麽也講不出話。

見掌珠立在原地發愣,季知意捏捏她的手臂,著急道:“珠珠,這是你娘親啊,你還認得出來嗎?”

掌珠木訥地望著橙黃燈火中的女子,與記憶中的娘親沒多少變化,依然溫婉如初。印象中,娘親溫柔似水,喜歡摟著她走在夕陽斜照的幽靜小路上,還喜歡牽著她登高望遠,抒發情懷。

娘親......

她還活著。

掌珠捂住嘴,身形微晃,倒退了半步。季知意想要扶她,被她躲開。她靜靜看著門口的娘親,嗓子澀然。

母女倆深深對視,相顧無言。而身邊的三人,也沒再發出聲響。

時光靜止了。

密室門口吹來涼風,帶著席卷滄桑的威力,吹散心頭陰霾。掌珠冷靜下來,復又心跳加劇,雙膝一彎,噗通跪在地上。

“娘…娘!”

小姑娘原本清脆的聲音變得沙啞,而沙啞中又帶著熾烈的情感。

季知意下意識要拽她起來。隨即反應過來,跪拜失散多年的生母,理所應當。她默默退到一旁,掏出繡帕擦了下眼角。

不覺感嘆,珠珠有爹有娘,不再孤單了。

映著亮光的門口,慕煙終於回過神來,邁開步子,幾乎是撲到女兒面前。與此同時,掌珠狠狠磕了一個頭,“孩兒不孝,不知娘親尚在世間,讓娘親受苦了!”

激動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觸地的雙臂止不住地顫動。當年,尚在幼年的她,經歷與至親離別,孤獨伶俜,幾近崩潰。而此刻,光明重啟,溫情歸來,再無遺憾。

慕煙扶住她肩膀,尋回了自己的聲音,邊泣邊道:“讓娘看看...珠珠,讓娘看看你...”

掌珠擡起頭,滿臉是淚,眼尾紅的駭人,嗓子因疼痛發出一絲綿綿音:“娘......”

慕煙摟住她的腰,將人扶起來,緊緊抱入懷中,“我可憐的孩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掌珠回抱住母親,哭聲漸漸失去控制,歇斯底裏,似要將這些年的委屈全部哭出來。

即便是認回爹爹那日,也沒有此刻來的委屈。或許,每個人在母親面前,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吧。

蕭硯夕佇立在不遠處,靜靜看著相擁的母女倆,說不出什麽心情。他是鐵血的帝王,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或悲或喜,人之常情,能夠感同身受。

不同於另外兩人淚濕了眼眶,蕭硯夕率先邁開步子離開密室。陳漾隨之離開,走出不遠時,回眸凝睇一眼,紅著眼眶淡淡一笑。

陳漾啊陳漾,在生意場上從不吃虧的你,而今血本無歸。

卻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