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環環相扣

單聘仁跟著小幺兒重新進府來,這心境同往年的全然不同。政老爺的書房他原是熟慣的,如今再進去頗有些忐忑不安。

賈政在前院的書房雖只稱呼書房,實際上是座小兩進的院子。早年賈政只有一妻兩妾的時候,這書房的第二進都是空著的,賈政多是到正房和趙姨娘的屋子裏歇息;可後頭先來了個淸倌才女的柳姨娘,過幾年又納了年華正好的白姨娘,這二進的屋子就收拾出來給兩個小姨娘住下。賈母的說法,也是照料賈政身體的理兒。柳姨娘如今不大得賈政青眼,王夫人就命她遷進正院倒座房裏,賈政正稀罕新人,也沒言語。如今,賈政無事並不往後宅裏去,每夜也只歇在書房二進白金釧小姨娘的屋裏。

還沒到院門,當頭碰上垂頭喪氣的賈寶玉,單聘仁忙笑著趕上前,殷勤道:“我的菩薩哥兒,好些日子沒見著了,近來可好?我那裏新得了一副美人圖,都說好,我卻沒這本事賞鑒,知道哥兒是有見識的,後兒給哥兒送去,才不白辜負了這圖。”

賈寶玉眼前一亮,復又喪眉耷拉眼的擺手道:“罷了,我近日身上不好,老太太和老爺都命好生保養,五十日內,連大門都不許到。你縱然給我,不過是叫這美人同我一起拘束苦悶罷了,何苦來哉。”

單聘仁知他向來有些呆氣,並不以為是他本意,因笑道:“這正是緣法,哥兒若有心,不若趁這時候潛心寫幾幅字,或題詠一番。這美人圖顧盼神飛,如同姑射仙子一般,可惜卻還未尋到好字題詠其上。哥兒真心,不管是詩是賦,總歸比那些迂腐狂生糟蹋那畫的好。”

賈寶玉想正是此理,心誠則靈,這美人有靈,定也願意真心人為她題跋。

單聘仁才又問:“哥兒是從老爺跟前來的不是?”

寶玉笑道:“老爺正在夢坡齋小書房裏,你快去罷。”

單聘仁偶遇了賈寶玉,細看這寶二爺神志還清明,想起榮府璉二爺那位長隨的話來,底氣又更足了些。

拜見了賈政,賈政無高才卻清高,雖單聘仁圓滑,並不曾得罪他,可看堂下這昔日拋離他去的門下清客,賈政仍是淡淡的,並無以往高待之。

單聘仁轉了轉眼睛,瀟灑一揖,並不提要重歸他門下的事情,反倒說:“今日從京郊尋景歸來,看綠樹已染殘黃,同幾個好友正說夏盡寂寥時,卻見一羽大鶴排雲而上,氣勢驚人,昂昂生機,倒叫我輩愧嘆……晚生想起舊年陪東翁與眾友遊園的時候,也有幾羽大鶴,吟詠提聯,何等暢快,未免勾起思情。興隨意至,這就來拜見老爺。如今見您氣色也好,方才外頭碰見世兄,也越發出息,晚生此來已然不枉,這就告辭去了!”

說罷,又一揖及地,轉身便走。廣袖飄逸,頗有魏晉名士灑脫不羈之風。

大大的出乎賈政意料,況且看他形容穿戴,半點也不似落魄之人,倒真如他所說興之所至,隨性而為來拜見一回罷了。

賈政忙叫住,捋著胡須笑道:“數月不見,聘仁越發高逸了。今日我無公事,你且坐下,咱們敘闊說話。”

又命小幺兒上茶。

又問他如今在誰府上作幕賓。

單聘仁笑道:“來請的人多不過是肚無幾兩墨水,兜攬一屋子文人雅士,不過為了顯擺罷了。若是不知事,許還會被他們誆騙去,可晚生在府上陪奉東翁幾年,如何能將他們看得進眼去,索性閉門謝過罷了。不過,倒有一個例外,是毛翰林親自來請,這位倒有大學問,只是他家公子實在頑劣不堪,出身書香之家,偏喜歡舞刀弄棒,若去了他家少不得要教導這位公子讀書。我同幾個舊友曾在他家作客,毛公子著實愚鈍至極,不說與世兄相比,恐怕連您這書房裏的書童都比他通些,因這個,少不得婉拒了毛翰林。”

這一通拍馬,叫賈政心裏著實熨帖。

單聘仁又道:“平日或靜心讀幾卷書,或與好友吟詩作賦,偶又遍訪田園景致,倒有所新得。”

賈政喜歡起來,笑道:“聘仁果然有名士風範,這般灑脫隨性,不免勾起我歸農之意。”

單聘仁善於窺察主人心思,又極會說話,不多時就叫賈政又引他為知己。況且賈政為人端正,與父母妻兒都不甚親近,自他恩蔭官職,這多年下來,一大半時間都與這些清客相公們一道兒。清客於他,並非幫閑取樂的裝點,而是早已習慣的必須品。

先前清客盡散,賈政閉居年許,早已是百無賴來、索然無趣極了。這會兒單聘仁同他談天論地,叫他又像尋著了樂趣,開了閘一般,心情大好。

兩人談詩論畫,又手談幾局,快掌燈時分,單聘仁才告辭去了。

至始至終,單聘仁都未露出要再作賈政清客的意思,反而像是對現在這遊玩山水,醉心書畫的日子頗為安適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