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胡謅

重門疊開,直請到正廳。

有年輕媳婦趕忙回避的,有躲在角落裏指指點點的,亦有遊廊上坐著的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飛奔進去報信的。亂哄哄,叫賴大也暗自皺起了眉頭:往常聽他婆娘抱怨說後頭的丫頭越發沒規矩,失了體統。賴大還不盡信,以為是他婆姨看不慣大丫頭們副小姐的做派,心裏頭嫉妒才背後詆毀。今日一看,竟是像沒個章程管束似的。

賴大喝道:“亂跑什麽!一邊站著去。”一面賠上笑臉道:“仙師,這邊請。”

登時眼花繚亂的場面就肅靜了,賴大雖不常往後頭來,可大管家的威風還是有的。

青陽子只目不斜視,步履穩穩的一徑往裏頭去。

將過穿堂,賈政已迎了出來,借著掛在廊下的氣死風燈看這道人:霜雪一般的銀發,其中不夾雜一點兒黑,就連眉毛都是雪白雪白,發須茂密,整整齊齊的箍在月牙冠中。賈政方見這頭銀發,心中已信了三分,猜度這位天師的年紀只怕已過耄耋之年,只還這樣龍行虎步,殊為不易也。

一直到正廳亮出,賈政才看清這道人相貌,不免不大吃一驚,這人竟真是鶴發童顏,面龐紅潤光澤,只看這臉,說是三十許的年紀也叫人相信。他心道:世人常言這真神仙無不邋遢腌臜,可見不實,今日這位天師,才正有寶座道壇上供奉真仙的風姿。

因問:“道友在哪觀裏焚修?”

青陽子並不與他寒暄,冷道:“你家人口不利,速將那玉拿來我看。”

賈母本在屏風後頭,聽這道人言辭有如冰雪,很不好說話,怕賈政問的不祥不實,便起身要出去,鴛鴦看見,忙攙扶她。

“真人好。老身有禮了。”賈母看見青陽子形容,也吃一驚,忙問好。

青陽子臉上無別色,腳下卻一挪移,並不受賈母的禮。

賈母笑道:“原是我那小孫子撞客著了,不知真人有何符水?或是作法,只驅趕走纏住他的小鬼便罷了。”

賈母心裏雖已信了,只是多年的習慣改不了,一吐口就帶著試探的意思。

青陽子面色更冷,道:“若只如此,你們鐵檻寺的和尚就做的。也罷,你家既非真心求解,就此別過!”話音未落,已是毫不遲疑的轉身提步就走。

賈母和賈政都愣住了,萬想不到這道人性情如此之硬。

展眼之間,青陽子已出了正廳,賈政攔之不及,在後頭疾步追趕,賴大原是守在院落裏的,見這情形,忙跪地,攔住去路。

賈政好言好語,又把賈母疼愛孫子之心說的極悲苦,才叫青陽子稍霽。

賈母在廳堂裏才松一口氣。青陽子這樣不給留臉,賈政母子卻心悅誠服,越覺這是高人真性情。

賈母一面叫鴛鴦親自去把賈寶玉的玉拿來,一面還道:“他們出世的人,一心裏只有修行,人情世故半點都不放在眼裏,這般耿介,方是他們的好處。”

鴛鴦應下,又問:“不知請不請寶二爺來?”

賈母遲疑一下,才道:“罷了,叫他也來。先往太太屋裏住腳,若果然用他,在令他倒這邊來來不遲。”

鴛鴦剛出後門往大觀園去,誰知登頭就碰上一行打著燈籠的人,遠遠的忙問:“是誰?”

卻聽裏頭一個熟悉的女聲,笑道:“鴛鴦姐姐,是我們。”

卻是襲人有心,她日日留心上院正房裏的動靜,想要再討好老太太和太太。她見今日好幾撥人急報賈母,忙打聽清楚了,又放了一個小丫頭在當正的甬道上守著,果然等到了信兒。忙不叠催促賈寶玉穿戴妥帖了,她親自帶著幾個粗使的丫頭嬤嬤給送到正院裏來。

鴛鴦見是襲人和寶玉,便笑道:“老太太正要尋寶二爺前去呢。”

襲人推推悶悶不樂的寶玉,笑道:“我度量著,必然有這一遭兒。姐姐知道我們這好二爺,很不願意見那些神仙僧道,我只怕誤了事,趕忙央他換了衣裳過來,誰知還是耽擱了,倒煩勞姐姐出來找我們。”

鴛鴦看寶玉帶的人裏頭並無晴雯、麝月、秋紋這樣的大丫頭,唯有襲人一個顯眼的,便知道她意在求功勞,也不說破,只點點頭笑道:“老太太叫寶二爺先到太太房裏坐,許是不用勉強二爺去見呢。只把那寶貝給我,我奉到前頭去,看仙師怎麽說。”

賈寶玉擰著眉頭,方要說話,襲人忙拽他袖子,只得又忍下來。等襲人親自從他頸上摘下那玉,用自己的帕子包了,遞給鴛鴦,賈寶玉才又摔摔打打的泄憤似的往前面去。

襲人沖鴛鴦訕訕一笑,趕忙追上去,一面走一面拉住賈寶玉的手,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

鴛鴦以目相送,只覺得寶二爺待襲人大不如前,心下嘆了一回,自己往正廳交差。

廳上正難言尷尬,皆因青陽子絲毫無閑語。賈政敘了幾句閑話,也唱不下這獨角戲,只得住嘴,廳中原也只留有四人,王夫人還在屏風後面不適合出來,賈母賈政面面相窺,呼吸聲都可聞的。偏青陽子不入座,老神在在的半闔著眼,周身無一絲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