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程彥突然生出一種自己被調戲了的錯覺。

程彥擡眉去瞧李斯年,李斯年瀲灩眸中是盈盈笑意,程彥便明白了,這不是錯覺,而是確實在發生的事情。

她,一個將世家朝臣耍得團團轉的安寧翁主程彥,竟然有朝一日被一個清心寡欲的臭道士給調戲了。

盡管這個臭道士生平最會的便是偽裝,說出來的話比山路十八彎還要彎,但這位道士不近女色不喜男色是刻在骨子裏的——小時候經常被人當孌童面首看待,這種屈辱感讓他生性淡漠,最不喜與人親近。

這種人來調戲她,不異於鐵樹開花。

可程彥不喜歡這種開花。

李斯年之前坑她的事情,她還沒找李斯年算賬呢。

程彥道:“淩虛子那麽超脫自然的一個人,怎就教出了你這種徒弟?道家清靜無為,道家上善若水,你的道家經義,全部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殿外清風拂過,枝頭上的積雪撲簇簇落下,如大雪飄飛又降臨人間。

李斯年就著窗外落雪輕啜一口茶,淺淺一笑,一如舊日高潔出塵模樣,道:“美色惑人心,三清也奈何不得。”

這句話本不是什麽正經話,可自他口中說出來,便了故意調戲人的輕挑感,反而多了幾分虔誠的贊美之意,讓人根本無法狠下心罵他是個輕薄男兒。

他靜靜看著程彥,道:“我本修道心不修道,誤入歧途又何妨?”

他的目光太程澈,讓人移不開眼。

程彥秀眉微蹙。

這該死的皮相骨相美,美色惑人心,李斯年雖整日裏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可這句話卻是說對了。

程彥道:“你本就沒往正道修,又怎麽算得上誤入歧途?你的道心是折騰天下,報復世人,也不知道世人做了什麽孽,偏跟你這種喪心病狂的人生活在一個時代。”

李斯年笑了笑,道:“喪心病狂?”

似乎的確如此。

他自出生便在三清殿了,他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看他一次,告訴他,要乖,要聽話,不要生出不該生的心思。

他不知道不該生的心思是什麽。

他只知道,他沒有拜入淩虛子門下,淩虛子很忙,只有在教授他道義的時候才會見他,旁人不知道他與淩虛子的關系,從不將他當做道士,他與這裏格格不入。

在三清殿裏,他是沒有名分的存在,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宮人。

道士們不與他一起玩,往來三清殿的宮人內侍們見他生得好看,時常撥弄欺辱他,甚至還有那等有特殊癖好的貴人們,也把他當做玩物一般肆意侮辱。

他對母親說,他在三清殿待不下去,讓母親帶他走。

母親的淚大滴大滴便落了下來,一顆一顆砸在他手背上。

他一下子便慌了神,對母親道:“我說笑的,我就是想母親了,我在這裏很好,母親你不要擔心我。”

母親把他抱在懷裏,低低抽泣著:“是我對你不住。”

“好孩子,你再等一等,我們馬上就能自由了。到那時,我帶你看天下最美的華京花燈,看完花燈,我們便回梁州,帶你回故鄉,你說可好?”

他點頭,笨手笨腳擦拭著母親臉上的淚水。

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向母親訴過苦,他學會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道醫不分家,醫毒更是不分家。

他殺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心裏怕得很,一個人躲在竹林裏,閉上眼,便是那人七竅流血的模樣。

正當他心緒難定的時候,嬌嬌俏俏的小女孩走進竹林。

她醉了酒,小臉通紅,身披霞光,闖入他晦暗無光的人生,撫平了他心底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她說她還會再來,下次相見,要他告訴她他的名字。

他點頭說好。

春去秋來,又是一度寒暑,他在竹林等了一日又一日,卻始終沒有等到她。

這些日子裏,他陸陸續續殺了好多人。

聽人講,那些人死狀淒慘,死因成謎,讓見慣死人的衛尉們也不忍細看他們的面容。

他靜靜聽著,心中一點波瀾也沒有。

沒有人懷疑到他,他只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存在。

淩虛子告訴他,被人遺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置可否,手指轉過經書,忽而想起,母親似乎已經很久沒來看過他了。

母親死了。

他終是沒有等到母親說的那一日,他們恢復自由,看華京璀璨迷人的花燈,回故鄉梁州。

大夏的天,變了。

謝家被滅了滿門。

他在時常等候母親的地方坐了良久,最後也不過說了一句,母親,一路好走。

淩虛子說,天家奪嫡,成王敗寇,讓他不要恨。

長公主能讓他活著,已經是種恩典了。

他恨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讓天下去跟母親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