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我又過上了呆在燕寧宮裏閉門不出的日子,清早起來便到佛堂裏,在姑姑靈前坐上一整天。手裏捧著經書,卻經常過去好幾個時辰,日頭落山屋內變暗需要掌燈了,才發現一頁都沒有翻過。

我連為姑姑誦經都開始懈怠,提不起精神來。

我曾經在心裏暗暗埋怨過她,為什麽長禦死了她就要輕生,我還活著呢,難道我比不上長禦,不足以支撐她活下去嗎?

現在我終於明白她的心境,希望她不會因此怪我。

永嘉公主又來找過我兩次,我都以各種理由借口搪塞沒有見她。我不但不敢見虞重銳,我連公主都不敢見了。我怕她會勸我,怕她慧眼如炬識穿我的想法,什麽都瞞不過她。

時間好像變得很慢,又好像很快。我時而覺得自己神遊天外,仿佛將一輩子都過盡,怎麽看看時間才過去一兩個時辰;時而又覺得這樣死水一般單調的日子日復一日,竟不記得今夕何夕,直到宮人們開始掃除布置,才發現快要過年了。

除夕前一天,尚服局把為我量身定做的鳳冠和翟衣送到燕寧宮來。九龍四鳳翠冠,金雲翟文青衫,金翠珠玉錦繡龍文晃得人眼花目眩。那件衣服熨平撐開,掛在我寢殿的衣架上,遠看就像一個人張開雙臂被綁縛在半空,動彈不得。

那不是尊貴榮耀的皇後衣冠,是一件金絲銀線織就的囚徒枷鎖。先帝曾讓我看見自己身穿翟衣坐在珠簾之後的景象,最後竟還是逃不過。

我不會穿的。

“縣主該去梳妝更衣了,”女官到佛堂來催促,“早做準備,以免耽誤慶典吉時。”

“再等一等,待我把這段經文誦讀完。”

我跪在姑姑的靈位前,將最後一段經文一字一字地輕聲念畢,合上書冊,對她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將佛堂門關上離去。

今日是信王的登基大典,稍後還要一並冊命後妃,宮人皆行色匆匆,來去忙碌。我回到寢殿中,發現衣架前竟站了一人,正在仰首撫摸架上翟衣衣襟上的龍文。

“嵐月?”

她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在那兒似乎有一陣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深青鞠衣,頭發梳成一絲不苟的雙丫髻,未戴任何釵環首飾。

信王冊封她為貴妃,這一身外頭應罩上大衫霞帔、九翟鳳冠,她卻梳妝到一半跑到我這裏來。

聽見有人進門,她回過頭來,濃妝艷抹遮不住枯瘦憔悴的容色,對我慘然一笑:“你贏了。”

這種時候,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和我爭個所謂的輸贏。我想勸勸她,但自己也覺得厭倦無力,一句話都不想說,轉身走向窗邊妝台。

“這件翟衣本來應該是我的……”她頹然坐在衣架的木底座上,看向我的眼神像垂死的野獸,“我才是他的元配!他卻立你為後,讓我做貴妃……貴妃,說到底也只是妾罷了!”

我打開桌上的妝奩,珠釵、翠簪、搔頭、步搖,選哪個好呢?金簪骨軟,玉簪易折,都不是上選。

不期然的,抽屜角落裏一根樸素的銀簪落入眼簾,是當初在瀾園,嵐月用來紮我的那支,我一直留著。簪頭尖銳,銀也不是純銀,混了鉛銅等雜質,反而更堅硬鋒利。

就是它了。

我把銀簪拿在手裏,轉回身去,嵐月還在惡狠狠地盯著我絮叨念道:“……以妻為妾,在民間也聞所未聞!可我有什麽辦法呢,他是皇帝,他說如果我不答應,就直接廢了我,照樣可以想立誰就立誰……都是因為你!左右都是賀家的女兒做皇後,祖父才會偏心撒手不管,不為我做主……從小你什麽都有,我什麽都沒有,到頭來你卻連本該屬於我的也要搶走!如果沒有你……”

我看到她在袖子裏藏了一把匕首,心中早已用它在我臉上劃了千百道。她居然能在宮裏弄到這個,我都弄不著,這可比簪子利索多了。

“嵐月,你真的以為,陛下想要冊封我,是因為他喜歡我,被我狐媚迷惑之類的原因嗎?”我走到她面前蹲下,一只手壓在她藏了匕首的袖子上,“祖父年紀大了,職爵被削,往後家裏不能再做你的靠山,他們還反過來想指望你呢。你只能靠你自己了,陛下他可不是一個容易被美色溫柔取悅的人,你得對他有用才行。”

嵐月不說話了,皺起眉頭迷惑而又帶點防備地看著我。

“瞧你,大冬天的只穿這點衣裳就跑出來,也不怕著涼。”我伸進她的袖子裏摸了摸她的手。其實我摸不出來,我的手比她更涼,她被我驚著了,手握成拳往後一縮,我趁機把她藏在袖中的匕首奪了過來。

嵐月驟然變色,探身想來搶。我把匕首別到身後,右手舉起銀簪抵在她臉上,她立時止住不敢亂動。

“還記得這根簪子嗎?”我握住銀簪,簪尖貼著她的面頰一路向上,“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