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落雨逢君

春雨晚來急,驚雷嫌夏遲,晚春時節便在空中炸開,須臾間,大雨傾盆,夾帶著泥腥草氣,撒兵點豆般敲打著屋頂,院中低窪處瞬間積了淺淺水坑。

江娘子忙起身,將各間屋子的窗關上,風大雨急,衣袖被掠進的大雨打濕,濕溚溚地黏在手腕處,她邊拂著濕衣邊看著連天雨幕憂心不憶,不知江石他們的船己時歸,大雨連江,潮漲水急,要是船在水中,不知是個什麽光景;小郎被困在學堂,會不會等得焦急,仇先生與仇娘子許會照料幾分。

雨打心湖思緒紛紛,江娘子倚在門前,看著檐前雨簾,過往如絲攜著雨氣纏繞上來。

那年京中,也是大雨不斷,天下破了一個口子,怎也補不周全。她棲身的小院也像今日這般積著水坑,舊井裏蓄滿了水,泡著被雨打落的綠葉紅花。

她在屋裏如熱鍋中的螞蟻,惶急、不安、淒傷、無措,她應該趕緊理好財物遠走高飛的,只是,那破卷席中的那抹紅衣,揪在她的心頭,日夜不可忘卻,她怎忍她家娘子拋屍亂墳崗,連著屍身都不得保全?

總……總……這天地間,總要容她死後有個安身之所,有個憑吊之處。總得想個法子,如何將她屍身好生收斂,或化火,或隨水,讓她得個安息。

急雨聲中,有人一下長一下短地拍打著院門。她豎起耳朵聽了片刻,確保自己不曾聽錯半分,這才冒雨過來開了門。

來人一身短衣,低低壓著鬥笠,留著幾乎遮了半張臉的絡腮胡:“阮娘子,京中危,速走。”

她呆了呆,咬唇:“可是娘子她……”

來人閃身進屋,低聲道:“那個接生婆為了銀錢,去官府告發,揭發小郎君不曾夭折。”

血色一下子從她的臉上褪得幹幹凈凈,將牙咬得咯咯響:“她……她怎敢,我家娘子於她有恩。”

來人冷笑,道:“阮娘子,人民叵測,何況有利誘之。”

她憤怒道:“娘子給她一錠金。”

“金銀寶物,豈有嫌多的。”

她又怒又急,正要說什麽,忽然裏屋傳來幾聲嬰啼,她慌忙吞聲,反身進屋,推開屏風掀起床帳,一個小貓般大小的嬰兒裹在繈褓之中,不知是饑是渴,正啊啊哭泣。

她忙將他摟在懷裏,床邊泥爐中溫著米湯,倒出小半碗,攪得微溫,拿紗巾沾了一點到嬰兒嘴邊。貓崽般大的小兒,嘴也是小兒的,聞得香味,動了動嘴,吮著紗巾吃起米湯來。她看著他,心中一酸,眼淚吧嗒落在嬰兒的臉上,有幾滴落在他的唇邊,他當是可吃之物,嚅動小嘴,將她的淚也吃了進去。

“阮娘子,耽擱不得,為了小郎君,娘子那邊……算了罷。”男子看得心酸,半晌才硬起心腸催促。

她知事情急緩,點了點頭,將半碗米湯喂盡,將藏在床中理好的包袱一背,把嬰兒綁在胸前,取過蓑衣罩在身上,正要隨著男子出去。便聽外頭陣陣腳步,踏碎了雨聲。

男子見機極快,一把掀開床板,拉開一個暗門,道:“裏頭逼仄,阮娘子和小郎君受點委屈,只是……”他看一眼她懷裏的小小嬰兒,幼兒無知,哪知生死之間,一時啼泣。

她低眸,似哭又笑,抱著嬰兒遁進暗室,道:“娘子在天有靈,定然庇佑。”

男子不再多言,合上暗門。狹窄的暗室,只供人半坐在那,手腳都伸展不開,等得門一關,黑暗籠罩,有如一具棺木。她聽到自己心頭劇跳,聽到鼻端呼氣聲的,聽到衣物簌簌聲。但是,天可憐之,她中小小的小郎君,安安靜靜地睡在她的懷中,沒有發出半絲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人聲漸雜,似有人在屋在翻搜。接著她又聽到一人問道:“顧家名冊中,好似並沒有這麽一個妾。”

另一人答道:“接生婆子說的妾,應是顧三妻子一個名喚阿阮的貼身使女。像他們這等人家,陪嫁的貼身使女,為籠絡夫婿,大都會擡舉成妾,那接生婆子只知得一星半點,也以為如此,才說是顧家逃妾。顧家謀逆事發前幾個月,使女阿阮被顧王氏放了籍,還使銀為她置辦了屋宅,成了旁姓良民,因此不在顧家名冊上。”

領頭之人多疑,沉聲道:“這般巧?這顧家莫非幾個月前就聞得風聲,早早更安排了退路?”

另一人想了想,道:“許真是巧合,屬下打聽顧王氏與她的貼身使女情誼深厚,她為她脫籍,許是想要擡舉她為媵妾或良妾。”

“這個阿阮膽子倒大,前幾日竟敢光明正大去探望顧王氏。”領頭之人哼了一聲,又道,“縱是成了良民,顧家子卻是個逃犯,她裹藏逃犯,自也是帶罪之身,不可放過。”

又不知過多久,外頭陣摔摔打打之聲漸悄,那領頭之人唾罵一聲,吩咐道:“讓那接生婆子口述,命畫師畫了畫影來,挖地三尺也要將她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