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番外:一江煙雨隨風泯(二)

“聽著悅耳,情卻不真。”江娘子扶著墓碑,非但無一絲動容,反更添憤恨。

阿萁江石與江大都有些不知所措,往昔逝去,他們縱是聽江娘子憶及過往,也不過是一段褪色悲涼的舊事,隔著歲月,隔著變換,既不知細處,也不知情如何之真。

阿萁將那碑文又念了一遍,仍是不解,裏面顧蘊之寫著“思良人,月半缺,人月兩不圓”。確有幾分孤淒悲愁。

江娘子冷笑一聲,道:“他誇得花團錦簇,卻不是阿絳。”她轉頭,看著阿萁,輕道,“阿絳的性子和你有些仿佛,喜動不喜靜,喜聚不喜散,顧蘊之誇得再好,只渾不似阿絳。”

阿萁硬著頭皮勸道:“碑文示的後人,貼金著彩也不為過。”

江娘子根本不聽勸,咬牙切齒道:“這是孤墳,當初顧蘊之與我家娘子起誓,生死同寢。”像顧家這樣的人家,除非另遷,否則夫妻之間的合墓早早便定下,一方早去,也會另一方留下空穴,以待日後陰間團圓聚首。

然而,顧蘊之的誓約,起初說得這般情真意切,緣何讓她家娘子孤身長眠?

阿萁等人都知江娘子雖與王絳名為主仆,實如姊妹,幾人都不知如何勸解。江娘子早已兩眼噙淚,心酸、無奈、悲恨。舊主仍在人世,她本應感到高興的,但,她如今卻是滿腹怨恨,恨不得顧瀾之身死。

江大看江娘子哭得傷心,在肚裏把顧蘊之罵得狗血淋頭。

江石看看周圍的老舊新墳,心想:新皇登基後大郝天下,但謀逆之罪應當不在其中的,這顧蘊之不但安生地回來了,看這些新立的墳塋,並不見寒酸,可見手上應該不缺銀錢,也不知這裏頭有什麽機緣原故。

“阿娘,不如我們先回去,回頭先查查顧蘊之。”

江娘子點了點,擦幹淚,將帶來的紙燭祭品一股腦全供在王絳墳前,顧家那邊卻是連片紙錢都沒有燒。

悲泣著來,悲恨著歸,江娘子一路默然無語,阿萁也只得靜靜陪她坐在馬車中。

江大擔心不憶,低聲與江石道:“大郎你著人快點查查,那王娘子”

顧王兩家犯事,王家抄斬,顧家男丁流放,女眷為奴。從禹京到邊陲苦寒之地,顧家的老弱病殘,能活命的也是了了無幾,在江娘子心中,顧蘊之已身死異地,沒想到……

顧蘊之盯著手裏的陳拜帖,花箋微有含香,一角染花印,隨信而來的還有一支雙蝶步搖,蝶翼薄如蟬翅,流蘇輕顫,似有流光浮動。

逝去的黯淡年月,忽然重現華彩,他站在廊下,看著院中一襲紅衣的女郎帶著小婢女在那撲蝶,她,嬉鬧聲中,紅衣女郎回眸而笑,鬢邊步搖揉碎輕陽,帶出一道半弧,落在眼中,印入心間。

那是他的愛妻。

可她已經死了。

顧蘊之將信揣進懷中,端茶潤了潤發幹的嘴唇,安撫下心頭的狂跳。家中管事擡了擡眼,還以為自家郎主哪裏惹來的風流賬,輕聲問道:“郎主,可有什麽不妥?”

“不,不,並無不妥。”顧蘊之坐下,復又站起來,看茶碗還在手中,輕輕將它擱回幾下,放下後,又覺喉中澀,重拿起來抿了一口。

“郎主?”管事看他魂思不屬,擔憂地喚了一聲。

顧蘊之笑著擺擺手,道:“勾起一些舊事,走了會神,你下去罷。”

管事喏了一聲,躬身退下。顧蘊之略舒一口氣,在屋中呆坐了半晌,帶了小廝去坊市上的一家酒鋪,店主看到他很是驚喜,忙過來相迎:“郎君今日怎來鋪中,店中簡陋,有些腌臜,郎君若是有事吩咐,使人來說一聲就是。”

顧蘊之道:“阿拾,我們尋個清靜之地說話。”

喚阿拾的鋪主聽聞,便推給後門,小院雖小,卻有幾分清幽。阿拾搬來竹椅馬紮,請顧蘊之坐下,問道:“郎君,可是出了什麽事?”

顧蘊之有些難以啟齒,微紅著臉慚愧道:“阿拾,我如今倒似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便驚怕不憶。”他取出了懷中的那支步搖,苦澀道,“你說我娘子已經身亡,可今日我卻收到了娘子的舊物,我……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還是裏頭有什麽蹊蹺。”

阿拾一驚,看著顧蘊之手中的步搖,絞緊雙眉,忽然拿手擊額:“該死,我糊塗了。定是阮娘子,對,定是她。”他大喜道,“天可憐見,阮娘子竟還活著,說不定小郎君都還尚在人世。當年我護主不力,與阮娘子走岔了開,過後我翻遍整個禹京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只當他們遭了不測。不成想……郎君,大喜啊。”

顧蘊之驚喜交織,忐忑喃喃:“阿阮?你說是阿阮。”那個伴著阿絳長大,又伴著她出嫁的小婢女,生得秀美溫柔,性子沉靜穩重。阿絳待她如同姊妹,教她識字作畫調香,連著貼身衣物也只肯穿阿阮親手做的,每逢生氣使小性,也只有阿阮能勸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