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番外:一江煙雨隨風泯(三)

集英樓臨水倚柳,夏日酷暑,綠柳成蔭,煙柳之中白墻黑瓦,自有靜謐。

江娘子擡頭看著顧蘊之,故人相見恍如隔世。她福了一禮,道:“多年未見,顧郎君風采更勝往昔啊!”

當年的顧郎如朗月、如潤玉、如春風,見之忘神,她家的小娘子可不是在秋千上看了他一眼,自此心心切切,不能忘卻,直至一生休。

家敗流亡,她還以為他經世事催殘,多少改了音容,添了不少滄桑,沒想到,他依然長身玉立,依然眉目入畫,少了年少時的那點輕狂自許,一點憂郁繞於眉間,怕是更惹得貴女心生愛憐。

顧蘊之苦澀一笑,他不是蠢人,江娘子說得話聽來刺目,隱含譏諷。吞下那點蝕心的苦意,又看她梳著婦人發髻,身上衣飾頗為雅致,那點苦又添難堪:“阿……阮……”

“顧郎君,奴已嫁為人婦,夫家姓江,不如喚奴一聲江娘子。”江娘子打斷他,淡聲道。

顧蘊之喉結滑動,勉強撐著,不讓自己失態,道:“那……那也好,是我對不住你們……”

江娘子冷笑一聲,目光越光他落在阿拾身上,上前深深一福:“不曾想此生還能見義士一面,當年要不是義士舍命搭救,焉有我的活命。救命之恩不敢忘卻,阿阮一直牢記心間。”

阿拾嚇一跳,又是慚愧又是欣喜,道:“阿阮……江娘子多禮,我當年受的顧家恩,算不得娘子的救命恩人。”

江娘子笑道:“顧家是顧家,我曾姓王,現隨夫姓姓江,與顧家並無相幹。”

阿拾聽了這話不像,瞥了顧蘊之一眼,不敢答話,撓撓頭,道:“郎君與江娘子定有許多舊話要說,我就……我就去外頭守著。”

江大在旁冷哼一聲,阿拾與顧蘊之不由齊齊看向他。江大魁梧健壯,生得兇悍,他不愛長袍,喜好短衣,圖簡便自在。顧蘊之便以為他是健奴下人,心裏暗責他無禮。

阿拾則當江大是如自己一流的人物,笑與江大道:“不知這位兄弟高姓?沉臉一道吃個酒如何?”

江大看向江娘子。

江娘子略一點頭。

江大不放心,道:“我只在外頭,娘子有事只管喚我。”

江娘子目光中的尖銳盡收,斂眉輕笑,柔聲道:“好。”

江大跟著一笑,依依不舍地往外走,順道瞪了顧蘊之一眼,滿滿的一眼鄙夷。顧蘊之皺眉,疑道:阿阮與她的下人怎得都似與我有恨?

“不知老郎主他們可還安好?”江娘子坐在桌案邊,邊篩茶邊問。

顧蘊之收回旁思,悲聲道:“家逢巨變,祖父又故去,阿爹的康健便如風中殘燭,途中就亡故。二叔文弱,染疾後不治而亡,堂弟,堂弟性子桀驁,受不得押解時受的欺侮,差人……”他眼中有淚,悲痛得聲哽氣咽,“到了沙城,只我與小堂弟僥幸活命。”

江娘子卻似鐵石心慘,道:“家破人亡不外如是。”

顧蘊之慘淡一笑,正要說話,又聽江娘子嘆道:“人間最怕陰陽相隔,倒是王家有幸,長聚黃泉路。”

“阿阮……”

江娘子道:“顧郎君又叫錯了。”

顧蘊之施禮賠罪:“是我失言。”

江娘子不置可否,問道:“顧郎君在沙城可好?”

顧蘊之又是一怔,答道:“也是僥天之幸,困頓無望之時得了厲王的賞識,在他麾下做了個筆吏文書。”

江娘子道:“竟是如此,倒也不負顧郎君的文采。”

顧蘊之面上一紅,倍覺窘迫,他昔時也是譽滿禹京的才子,哪裏只堪當個筆吏,頹喪間也只得想:阿阮不過一個女使,只知能活命便是有幸,余的,又懂得什麽。他不願多提自己,便想問江娘子自己未見過小郎君一事。

哪知,他尚未開口,江娘子又問:“事過多年,娘子已經故去,想來顧郎君已另結良緣? ”

顧蘊之不知怎得有點難以啟齒,頓了頓才垂眸道:“是,厲王做主將他恩人之女許給了我。”

江娘子勾起紅唇:“真是恭喜顧郎君了,家有賢妻,身有要職,必然前程似錦。”

顧蘊之縱是個傻子也聽出她話裏譏諷,苦澀道:“我知你為阿絳不平,可,可……你放心,阿絳在我心中無人可替,不論生死都是我顧蘊之的元配,顧家長媳。”

江娘子擡眸,點好茶,輕輕推給顧蘊之,直視著他道:“顧郎君嬌妻在伴,怕是記不得什麽元一配長媳的,娘子地下孤淒,不知顧郎君可有在墳前燒過紙錢吊過亡靈?”

顧蘊之羞臊難言,掩面不語。

江娘子一拍桌案,案上杯盞碟碗齊跳,罵道:“好個薄情寡信的顧蘊之,當初你與娘子誓要生同衾死同寢,可娘子身去不過一座孤墳。事死如生,顧蘊之,你怎不信守誓約?”

顧蘊之閉了閉眼,俊秀的臉上滿是愁苦,澀聲道:“你放心,他日身赴黃泉,我定向娘子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