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90(第2/6頁)
可她沒有自己的人生,只依附著名分和地位扮演著應該的角色,快樂與悲傷都流於表面。
所以,那時她從不問自己快不快樂,只問自己知不知足。
“……”
淡淡笑著,她看向“紀四太太”。
“紀四太太”也在鏡中看向她,杏目圓瞪——看向她的素面朝天,黑發披肩;孕肚隆起,一雙平底鞋簡單得樸素無奇。
可許久過後。
那雙用大地色系眼影勾勒的弧度精致的眼睛,卻忽而長睫微顫,默默垂下眼簾。
一顆眼淚從八年前的紀四太太眼角滾落。
八年後的卓青,輕輕拭去自己眼角的濕痕。
“太太……”
“嗯?”
“您剛才在看什麽看得這麽出神?”
“沒什麽,想起來好久以前買了那麽多衣服,真是浪費,好多都沒穿過呢,牌都是新的——對了,我想起來,我走之前,還讓你拿幾件沒拆的去給你女兒,宋嫂,她喜歡嗎?”
一高一矮,一“胖”一更胖的兩個女人,曾經面不和心不和的主仆,如今也能在無事的閑話中,像兩個許久未見的朋友,淡淡談起往事。
宋嫂攙著她,一路走到臥室陽台。
“喜歡的,她還讓我給太太你道謝,可惜這麽些年,您也沒回來,一直也就沒機會說。”
卓青在陽台的藤椅上落座,視線遙遙看向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男人背影頎長。
“其實也沒什麽道謝的,以前我在這住,小脾氣很多,麻煩你的事也很多——”
她那一聲悄然長嘆不過行至半路。
宋嫂輕輕幫她按捏著手臂的動作忽而一頓。
卻是壓低聲音,輕聲對她說:“其實太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說來也怪,好像人年紀一大了,總愛說對不起,那麽多年總說不出口的道歉,一旦蒙上了“成熟”“成長”和“想開”的罩子,反倒能夠順理成章的說出口。
多少年輕時候死活想不通透的事,總糾結著的情仇與怨懟,在年紀漸長的歲月波折之中,也多半不過流於一句——
“如果那時候我更沉得住氣就好了。”
“如果那時候我能夠想開,及時止損,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其實回過頭來想想,那時候她對我也不壞啊,我為什麽要那麽對她?”
世上沒有如果,沒有後悔藥。
只有聰明的人們創造出“對不起”,一句“對不起”,是冰山浮出水面那點點的尖端,底下厚重的陳年積怨,心緒顛沛,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有什麽好說對不起的?”
可卓青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卻也只輕輕撐住下巴,一手輕揉著不安分的肚腹,眼神定定望向樓下的丈夫。
“……我那時候太年輕了,宋嫂,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就應該是燦爛又絢麗的,是轟轟烈烈的。就像賭/博一樣,有輸就有贏,只有不吃一點虧,才能做婚姻的勝利者。可是後來我才明白,有時候,人生裏太多太多事情都是算不清楚的。就像我曾經拼命想要證明我適合做紀家的四太太,可直到過了七年,我才突然想通,其實適不適合這件事到底是誰定的?歸根結底,我想要的又是什麽?我那時候總在向你們要答案,從不問問自己,才耽誤了這麽多年。”
“現在回頭想想,其實每個人的成長經歷和想法都是不同的,可十幾二十歲的孩子,誰不是做著夢,想要通過碰撞來磨平棱角,逼得對方為你讓步?明明那種過程是很痛苦的,雙方都很痛苦,身邊人也很痛苦,可惜那時候你沒法醒悟。直到有一天你們分開了,你去看一看更廣闊的世界,才會去質問自己,為什麽不願意互相體諒對方,為什麽不試著開誠布公地去交流?婚姻也好,戀愛也好,本來就不該是一個人經營,一個人享受的。為了這個,我花了七年的時間重新認識自己,也學著去原諒和感受,他那些年的痛苦和‘自作主張’,現在,我才能很真誠地,和當年所有認識過那樣的我的人,說一聲對不起。”
可對不起也並不是全部。
她忽而頓了頓,復又問宋嫂:“那顆梧桐樹是誰種的?”
“啊?哦、哦……我記得,好像是將軍當年親手栽的,在明越少爺出生的時候。”
庭有梧桐樹,今已亭亭如蓋矣。
於紀司予而言,昨夜他與不能說話的老太太“暢談”,又到底想起了什麽?——
卓青猜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的。
或許是他被媽媽從醫院帶回老宅那年。
那時年輕許多的奶奶站在梧桐樹下,沖他招手。
【你就是司予?太久沒見過你了……都長得這麽高了。】
又或許是他曾經在梧桐樹下跌倒,所有的兄弟姐妹無人來攙扶他,是參加完酒會回家的奶奶,不顧他那泥手把他的旗袍蹭臟,伸手將他抱起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