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第2/2頁)

人有千萬種模樣,命卻只有一種輕重。

周圍應該有通風的專用通道,不然不太可能支撐那麽多蠟燭的燃燒。盡管如此,白蘭芝還是聞到了燒焦的味道。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終於微動雙唇,低聲說道:“我放他們離開。”

話音落下,他側過頭,手法奇詭地撥弄著石壁內嵌著的機關。幾乎是同一時刻,鏡宮裏的鐵樹不再發光,入口開啟,裏面的人連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地宮內的壁毯滑落在地上,露出通風的石道。所有人都連滾帶爬地朝新石道跑去,生怕晚一步被困死在地宮內,只有少數人還在留戀包袱裏的財物。

看著逃跑的人群,莫名地,白蘭芝的鼻尖有些發酸。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成熟有理性的男人,而是一只試圖和人類建立信任的野獸。聽說,在撫摸野生動物的時候,要將手放在它們能看見的位置,先讓它們熟悉氣味,再慢慢觸摸它們的毛發。於是,她擦掉眼淚,像嘗試去撫摸動物一般,把手放在埃裏克能看見的地方,沒有直接觸碰他的面具:“讓我看看你的臉,好麽?不管你是什麽樣子,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態度。”

“好。”

他無條件的縱容,讓她再一次掉了眼淚。

深吸一口氣,白蘭芝把手伸到他的後腦勺,摸到了面具的銀扣。

一聲輕響,銀扣解開,她緩緩摘下了他的面具。

這張臉……

確實,挺可怕的。

他的骨相淩厲冷峻,鼻梁高挺,眼眶卻像骷髏的眼窟般深陷可怖,因為眉骨過於高聳,一眼望過去,就像是沒有下眼瞼般,顯得瞳孔如金色的鬼火一樣耀眼駭人。最可怕的是他面部的肌膚,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溝壑縱橫,疤痕交錯,像是死神用鐮刀勾破了他的皮囊。若是深夜與這張臉孔相遇,確實很容易把他當成索命的幽靈。

心口就像是被刀砍了一下,她小心地碰了碰他的疤痕:“這些……好像不是天生。”

“是燙傷。”他的聲音極低也極啞,“我出生在一個木匠的家裏,在我能走路的時候,就在幫家裏幹活。八歲的時候,我的母親再孕了。那一年,鎮上來了一個馬戲團,他們的‘惡魔之子’病死了,看上了我。”

“然後呢?”

“然後,我的母親把我賣給了他們,四十蘇。”他平淡地說道,“那天,剛好是我的生日,我也收到了第一份生日禮物,一枚塗著白油漆的木面具。”

四十蘇,兩法郎,巴黎一趟出租馬車的價錢。

“馬戲團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有惡棍,也有才華橫溢的人,他們有的人會腹語,有的人會魔術,還有人能把繩索玩得跟蛇一樣靈活。我以為學會這些,就能像他們一樣成為雜技師,擺脫‘惡魔之子’的生活,於是我用了一年,偷學到了他們的本領,那天,馬戲團到了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翡冷翠,百花之城,這座城市有太多能人志士,‘惡魔之子’已吸引不了觀眾的眼球,剛好同城也有一家馬戲團,他們也有一個‘惡魔之子’,並且他們的‘惡魔之子’長相更加可怖,臉被滾油燙得皮開肉綻,舌頭被鉗子剪成兩半,周身都是蛆蟲和蒼蠅。他們讓他像畜生一樣躺在籠中,任人參觀。”說到這裏,他的口氣變得相當冷漠,“團長告訴我,如果我願意舍棄出健康,他每天會多給我二十法郎。”

“那你……”

“我拒絕了他,絞死了前來澆油的人,但還是被滾油濺到了臉龐。感謝腹語和繩索的幫忙,我逃到了一家歌劇院的下水道裏。本想在那裏結束生命,但我聽見有人在唱《聖母頌》。”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什麽是《聖母頌》,還以為是神的聲音,就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你不是想知道我去過哪些地方麽。佛羅倫薩之後,是波斯,是蘇丹,是印度……為了掌控命運,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必須學點什麽,不然就會感到難以遏制的恐慌。我很少在白天走動,若是你想走我走過的路,只能像下水道裏的老鼠一樣生活。”

眼淚模糊了視線,白蘭芝吸了吸鼻子,摟著他的脖子,把眼淚蹭在他的衣領上:“埃裏克……”

“你說,我讓你見識到了更廣闊、更壯觀、更自由的天地,”他低垂著眼,擡起她的下巴,看向她蓄滿淚水的淺藍色眼睛,“但實際上,你跟我在一起,只會被陰暗、扭曲、逼仄的黑暗包圍。白蘭芝,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現在,給你最後一次,如果你想離開,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