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慕良進來第一眼就看的就是娘娘。

她清減了,眉宇間還是同樣的溫和,卻少了幾分雅氣,多了些疲倦,同萬清愈加相像了。

慕良差點控制不住自己,他第一時間想跪倒蘭沁禾面前,問問她好不好、有哪些不長眼的沖撞她了,可又不得不礙於場面,同她裝作不認識的模樣。

他路過蘭沁禾時瞥見她低頭致意,於是更加心酸了。

他的娘娘本是天人,來了凡間受罪,這會兒又被打進了泥潭沾滿了泥漿,竟對著自己一個奴才低頭。

分別之後慕良日日夜夜等著蘭沁禾給他來信,或是告訴他常州有哪些人可恨,或是告訴他衙門裏的開銷短缺,或是同他說說還有什麽事情要辦的。

可他等來的信永遠都是“我很好,不必掛懷,公公保重自身要緊”。

蘭沁禾只給他寫最簡單的家信,旁的一字不提,就連病了也是慕良從呈上來的錦衣衛日報中得知的。

這是為了不泄密,否則信件被人攔截下來就糟了。慕良這般安慰著自己。

所以哪怕蘭沁禾不說,他依舊在京城布局點棋,從金蟒銜玉到反民鬧事,直到王瑞辭官,他鬧出的動靜越來越大,消息傳遍五湖四海,偏偏蘭沁禾依舊什麽也不說。

慕良快要被這樣的疏遠逼瘋,他像是失了智的獵狗,一次次屠殺獵物,拖著獵物跑到主人面前邀賞,可主人無動於衷,連摸摸他的頭也吝嗇地做。

是不是常州太忙?娘娘是個先天下的人,他不該拿這樣小家子氣的兒女私情打擾她。

又會不會是娘娘在常州遇見了合心意的男子,於是用這樣的方式婉拒他?

慕良不知道,分隔兩地,他連躲在柱子後面悄悄窺一眼蘭沁禾的裙擺都做不到。

終於他來了,連夜趕來了南直隸,得以親眼見一見娘娘。

淩翕請了慕良上座,她今日依舊上了妝,美人風骨韻味猶在,只是席間偶爾掩著唇小聲咳嗽,病得愈加重了。

“慕公公遠道,一路辛苦,聖上龍體安否?”

慕良傾身,答了,“聖躬安。”

“這一次南京修園,集天下萬民之力,我和諸位大人都不敢懈怠。今日晚了,我們為公公布了洗塵宴,明日一早再讓人帶公公親自去看。”

淩翕還在微笑著說官話,慕良一邊應和一邊忍不住偷偷望一眼蘭沁禾。

這裏多是知府、省裏的高官,她一個常州知府坐在了靠門的地方。

慕良心又揪了起來,娘娘怎麽能坐那種地方,已經過了三刻鐘,竟然連個給她換茶的人都沒有。

這會兒的茶水還能喝麽,怎麽茶點也不放?都酉時了,餓壞了鳳體怎麽辦。

他心急火燎的,恨不得馬上起身親自去伺候,手都焦慮地交握在了一起,壓根沒有心思聽喋喋不休的場面話,就連後面的宴席也吃得敷衍。

淩翕看出了這位老祖宗的不耐,知趣地放下了筷子,“我看今日也晚了,慕公公趕了幾日的路,不如先回去休息,別的我們改日再談。”

全國十五位布政使,可司禮監掌印只有一個,連首輔都敬著的公公,她自然也得供著。

慕良放下了筷子,他心裏滿意,淩翕還是有眼色的,他要馬上去娘娘跟前請安,一刻也不能耽擱。

蘭沁禾知道慕良要來見自己,她心中半是欣喜半是踟躕。

來了常州一段時日,她才猛地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連一個縣令都敢明裏暗裏地和她作對,這還是在她背後有蘭家支撐的情況下,若是沒有父母給予的蔭蔽,她大概一個月之內就能被遣送回京。

而慕良呢,他是靠著自己一步步爬到了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們之間的差距宛如天塹。她難免自慚形穢。

這樣微妙的心裏變化在慕良得見蘭沁禾時,很快察覺了出來。

夜深,他派人打點好了四周的眼線,兀自去了蘭沁禾的屋子裏。

蘭沁禾還沒有睡,她在算這一次被倭寇侵略的村子的損失,同時也在等慕良過來。

門被叩了三聲,她起身去開門,看見門外的慕良後笑了笑,退開兩步請他進來。

“公公趕路勞累,今日本不該來的。”

這句話搶在了慕良請安之前說,他愣了愣,出口的話被堵了回去,接著被人請進了屋坐下。

蘭沁禾去拿旁邊倒扣的茶盅給他倒茶,遞到了慕良跟前。這一串動作下來,慕良再也坐不住了。

他慌忙起身,覺得似乎哪裏變了,又似乎並無異樣。

片刻之後,慕良反應過來了。

往常的娘娘總是謙和,可身上的王侯傲氣是在的,除了對待長輩她從不會率先開口,向來是等別人跟她問安之後再回禮。

這是見禮的規矩,從來都是下人先問候上人。此時蘭沁禾卻搶在了慕良之前開口,她在心裏已是將慕良的地位放在了自己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