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西赫蘭使團離去,是在八月初三。

對那時的常昀而言,大宣與西赫蘭之間和談究竟談了些什麽,都無關緊要,他才十四歲,國家大事離他還很遙遠。兩邦臣子磋磨了大概一兩個月才商定下的合約,常昀看了就忘,他之所以牢牢記得赫蘭人是在八月初三這天走的,那是因為赫蘭使團離開的那天晚上,陌敦便來找他借酒消愁——

當然,借酒消愁的只是陌敦一人而已,常昀沒喝。陌敦在那舉杯狂飲,痛哭流涕,常昀饒有興致的走到案邊提起畫筆,隨手勾勒了一幅醉鬼圖。

好在陌敦忙著哭,沒工夫看他都做了些什麽,否則一定會舉起酒壇子對他砸過來。

陌敦果不其然被留在了洛陽做人質,能陪在他身邊的只有兩名貼身的隨從和數十名負責保護他的武士。身為赫蘭的王子,他在大宣理所當然的會得到優待,皇帝賜給了他園林、車馬、仆從,還許他進入太學就讀——但洛陽畢竟不是他的故土。

“好了。”描完最後一筆後,常昀上前收走了他的酒壇,“又不是沒有機會回去了,至哭成這副模樣麽?也不怕人笑話。”

只能怪陌敦眼瞎外加運氣不好,假如他先認識的濟南王或是夷安侯,假如現在他面前坐著的是這兩個人,他一定會得到對方的安慰和開解。

而常昀……

“你現在這樣子,活像個被丈夫拋棄了的婦人。”常昀說。

這人冷嘲熱諷起來,還真是讓人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從前我阿姊也這樣嫌棄過我,她說我性情軟弱,難當大任。”他低下頭去,小聲說。

所以人前的陌敦才總是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使自己看起來飛揚跋扈些,才能更好的掩蓋內心的怯懦。

“罷了,人總有喜怒哀樂。不好受的時候哭兩聲也沒什麽。”常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將酒壇放在了一個較遠的地方,“只不過你喝得太多了,我怕你撒酒瘋。”

說不定這人已經是在撒酒瘋了,否則十三四歲的少年,誰像他一樣能哭。

“再者說了,你的族人已經走了。你喝再多也沒用。”常昀又道:“眼下,你只能在夢裏見到他們了。”

陌敦抹了把唇邊的酒,笑了笑,“那倒也不一定,他們走了還沒多久,若是這時我找來一匹快馬,一路飛奔疾馳,還是有可能追上他們的。”

常昀只當他是醉了在說胡話,沒放在心上。

結果第二天,陌敦便失蹤了。

***

陌敦是在天渠閣消失不見的。

天渠閣是太學貯藏經書之處,收有百家典籍數萬卷。陌敦雖然漢話說得流暢,但於漢家學問了解不深,故而便在常昀的陪同下來到了天渠閣,想要多看幾本書長長見識。

然後,他就不見了。

天渠閣藏有萬卷典籍絕不是誇張之詞,故而這座建築的占地也極為廣闊,共有三層,由六棟不同閣樓相連而成。當常昀發現陌敦不見之時,起初還沒怎麽放在心上,等過了會原本負責照料陌敦的侍從跑來告訴他,沒有找到陌敦時,常昀才意識到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若他身邊跟著的不是陌敦,而是別的什麽人,他一定不會擔心,最多以為那人不過是在天渠閣迷路了而已。

但陌敦……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陌敦昨晚說過的話。

他不會真的去找了一匹快馬,逃出洛陽城去追那些西去的赫蘭人了吧?

不,應該不會。常昀冷靜下來想了想,陌敦是赫蘭的王子,不至於那樣任性妄為。他突然不見,要麽只是他在故意嚇人,要麽,就可能是真的出事了……

並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常昀雖說不怎麽關注朝政之事,卻也知道與西赫蘭議和一事,並不是所有人都贊同的。要破壞西赫蘭與大宣之間的同盟,有個十分簡單便捷的方法,那便是從赫蘭質子身上下手,直接,殺了他。

這個猜測讓常昀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趕緊去找人。”他轉過頭去對自己身後一群的侍從吩咐道。

就算後一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為了保險起見,也得慎重對待。

他帶來的隨從並不算多,只好自己也放下手中的書卷也親自參與到尋找之中。天渠閣上上下下都已經找遍,勢必要將範圍擴大搜尋。

那麽依靠他的能力顯然是不夠的,要不要現在返回東宮和兩位堂兄商量主意,要不要直接去中宮將這事告訴給皇後,這些問題他在尋找的過程中思考著。

走出天渠閣大門他看了眼日晷,距他和陌敦一起走進這裏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也就是說,陌敦失蹤至少也已經有一個時辰了。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使常昀也不知道自己是該焦急,還是該淡然自若。

猛地,他停住了腳步。

迎面走來的是熟悉的人。褚謐君身後跟著數十名婢女,正從不遠處的長橋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