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剪牡丹(4)

“泰安三十二年的冬月,妾身記得清清楚楚。冬月初六,老爺奉聖旨出京辦事。”

戚夫人聲音娓娓,容晚初沉默地聽著,親自起身到桌邊去,摸了摸桌上的茶壺,斟了盞雪梨甜湯,送到了她的手邊。

戚夫人微微怔了怔,雙手接過茶盞,感激地對著容晚初笑了笑。

她頂著繼夫人的頭銜嫁進容家來,按道理來說,最受影響、最與她利益和立場都不同的,就應該是柳夫人留下的一雙兒女了。

可是無論是容嬰還是容晚初,都沒有因此與她為難、對抗。

容嬰是個已經進學立事的少年郎,她是年少的繼母,要彼此避嫌。

但容晚初與她之間,卻也曾彼此尊重、融洽地相處過。

後來……

戚夫人唇角微牽,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她低聲道:“娘娘也知道,妾身雖然不是華族清貴出身,但家慈庭訓也算嚴謹。妾身深知公子和娘娘的不易,因此格外地看重清譽。老爺不在京中,妾身更是緊閉門戶,只在上院走動,連近身的丫鬟都不出二門。”

容晚初頷首。

戚夫人道:“可是老爺走了半個月的工夫,夜裏就忽然有人闖進了上房。”

把多年前這樣最初的屈辱說出口,戚夫人心裏像是被一團火灼灼地燒,讓她忍不住擡起頭來看著容晚初。

容晚初也正注視著她,神色寧和又平靜。

她的目光像是一捧潺/潺的水,把心口那團烈火都澆滅了,余下一片焦痕隱隱地作痛。

眼角的涼意暈開,戚夫人低下頭去捂住了眼和頰。

她道:“妾身是遠嫁而來,身邊的丫頭、陪房往外一散,房裏留下的就只有四個傻的。府裏補上來的人,竟連一個曾服侍過先夫人的都沒有——不瞞娘娘說,妾身那時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妾身做錯了什麽……”

——以至於容家兩位嫡子女刻意抽走了人手。

容晚初哂然。

“直到那天夜裏,”戚夫人低著頭,彤色從眼周散到了眼尾,聲音中有些說不出的譏誚和淒愴:“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丫鬟把我的丫鬟打暈拖出了門……容毓明坐在我的寢房裏,告訴我‘這就是容家的規矩’……”

她仰起頭來,看著容晚初,道:“沒有等到老爺返京,妾身就查出了身孕。”

戚氏不曾為人所知的第一次身孕。

等到後來傳到眾人口中的時候,這樁孕事已經變成了“新夫人心理負擔太大,以至於出現了假孕的症候”。

容晚初抿起了唇。

戚夫人卻忽然說起了一樁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妾身在家中是幺女,頭上止有一個同母的嫡兄,卻有四、五個庶出的兄弟。家慈性情寬和,待諸兄弟都仁厚,幾位兄弟待妾身都十分親近。妾身出閣的時候,幾位兄長都在家嚴面前提出要為妾身送嫁。”

“家嚴卻親自點了大兄。”

“大兄那時在家嚴身邊屢立戰功,即使在一眾堂表兄弟裏,也稱得上是俊彥人物。”

戚夫人這樣說著,言辭間有些揮之不去的冷意。

容晚初輕聲道:“本宮也曾聽說,戚將軍雖然生/母不詳,但為將頗有膽略。”

戚夫人知道容晚初的意思。

她微微地冷笑起來,道:“他的出身,自然是不敢公之於眾的。至少在我大齊人看來,即使是母不詳的野種,也總比狄人生的孽種好些。”

戚夫人從開口以來言辭都溫和克制,即使是描述容玄渡的暴行,也沒有這樣惡毒粗俗過。

即使是容晚初已經從容嬰的敘述和後來種種跡象中,幾乎確定了戚愷在容家兄弟身邊扮演的角色,到此也不由得深喟。

戚夫人道:“呼蘭氏女是狄人大巫的獨女。娘娘不曾與北狄人相交,恐怕不大清楚狄人的情形——他們的汗王和族長們,把那些只會裝神弄鬼、沽名釣譽的假‘巫’奉為神使,不過是與那些巫們心照不宣,把部族百姓更好地控制在手裏罷了。而真正有著巫神之術的大巫,一旦被發現,就面臨被投進獄中生不如死的下場。”

容晚初淡淡地嘆了口氣,道:“即使是巫神也救不了自己的信徒嗎。”

戚夫人看了她一眼,嘴角稍稍露出一點笑意來,道:“娘娘何必同妾身說這樣的話。”

容晚初微微一笑。

戚夫人沒有糾纏於這一點,只是道:“過往的事,妾身那時還不曾出生,只在後來一言半語之間聞說一二。呼蘭氏的父親下獄之後,她獨自出逃,被家嚴收入府中。”

“後來老爺率軍大敗北狄,光復陰川。”戚夫人言辭點到即止,容晚初在她的眼神之間領會到了她的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至少在那個時候,容玄明已經和戚夫人的父親締結了同盟的關系。

戚夫人看著她的神色,不由得感慨道:“娘娘果然玲瓏剔透。妾身一直隔了許多年才想明白的道理,娘娘只是這樣聽了一句,竟然就一點而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