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容溫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散著兩條辮子,辛辛苦苦編好的鳳尾結發帶不見了。

被子褥子、床上床下翻來覆去找了個遍,也沒找到。

扶雪見她還不死心,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尋尋覓覓,無奈勸道,“許是被……咳……借走了,公主歇歇,也許明日你轉個身它便出現在桌上了。”

發帶而已,容溫不見得真有多看重,她這般不厭其煩的尋,泰半原因還是想給自己找些事做。

先前班第告知的那番關於歸化城危矣的話,多多少少讓她不安了。

“借走……”容溫第一反應懷疑班第趁她睡著偷她東西,無意間對上扶雪那避諱的眼神,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的意思,莞爾道,“你也信鬼神?”

偶爾東西忽然尋不到,又忽然出現,許多人便會說這東西是被鬼神借走稀罕完了,又還回來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扶雪笑道,“在世人眼中,這坐落銀佛聖寺的歸化城與西藏朝佛聖地一般神聖,到了這地界,多信一分也是好的。”

容溫笑笑,歇了繼續尋發帶的心思,“對了,櫻曉這幾日,可有說要見我?”

“沒有。”扶雪搖頭,“公主不許有人對她用刑,只是關在屋子裏。她沒受皮肉之苦,如何會服軟求饒。”

容溫不置可否,面朝那本《歸化城地方志》怔神片刻後,眼中有狐疑一閃而過,示意扶雪去把櫻曉帶上來。

昔日熟悉的主仆不過幾日未見,再見卻恍若隔世。

櫻曉定定望向慵懶倚在圈椅裏的容溫,她明明什麽都沒做,甚至連發髻都懶得綰,只靜坐在那裏,卻自成一派矜貴爾雅。

無端的,令人自慚形穢。

近些年,這幅情景櫻曉見多了,卻是第一次坦坦蕩蕩展露出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嫉妒。

“公主可還記得,當年我與桃知第一次被嬤嬤送進壽康宮偏殿伺候你時,你在做什麽。”櫻曉站在門檻邊,天際殘陽潑灑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窄長。

容溫盯著地磚上的暗影,恍然間像回到了壽康宮那間背光的偏殿,不確定道,“抄經誦佛?”

她幼時因薩滿批命,道,“命格貴重,有利皇嗣”,才被抱養進宮養育的。

為此,不少宮人在背後戲謔她為‘送子娃娃’。

後來宮中皇嗣果真遂人願昌茂了起來,她這失去效用,又占了皇帝長女名頭的‘送子娃娃’,處境也日益尷尬起來。

宮中是慣會捧高踩低的地方,反正,越是往後,她的日子越發過得江河日下。經常有奴才借著宮中養孩子‘不宜過飽,不宜過暖’的規矩,克扣她的份例。

為此,她無師自通學會了投太後所好,引其為靠山。

太後愛禮佛,她便風雨無阻的去壽康宮的長樂敷華殿陪太後誦經,敬孝心。跪到膝蓋淤青,晚上回來還要點燈熬夜抄佛經。

以至於一提起幼時的壽康宮,她便想到抄不完的經、誦不完的佛。

“不對,是偷偷在調都夷香。因為公主無意在貴妃處看了本名為《洞冥記》的雜書,書上說,都夷香香如棗核,吃了不會餓。”

櫻曉勾唇,笑意幾多譏嘲,“當時我便在想,皇室公主,也不過如此,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這幾日被關在暗室裏,櫻曉無數次反思,自己為何會那般輕易出賣主子。

因為黃白之物?因為主子冷落苛責?因為桃知被逐,唇亡齒寒?因為主子行事悖逆,恐牽連己身?

都是,又都不是。

直到她無意間想起第一次入壽康宮,見到容溫時的情形。

七|八歲的小公主,模樣生得倒是不錯,但瘦瘦小小,面色慘白,整個人透著風能吹倒的孱弱。

明明是乍暖還寒倒春潮的凍人天,卻只能穿件單薄襖子,縮在半滅的火爐旁,弄什麽傳說中能填飽肚子的都夷香。

天真又可憐,毫無身為一國公主的尊貴派頭可言。

櫻曉想,她的不屑與輕狂,大概是在初入宮時便種下了。

乃至於後來,小公主漸漸長大,褪去一身孱弱天真,出落得清麗婉約又聰慧機敏時,她仍下意識把她當做昔年任人輕賤的小公主看待。

所以,冷眼看著公主自出嫁之後,似拭幹凈了積塵的明珠。

一日比一日耀目,一日比一日主意大,甚至敢公然違背皇室,與些粗魯不通禮數的蒙古人沆瀣一氣,遠不如從前依賴信任她時。她第一反應不是害怕反省,而是憤怒怨懟。

也順便喚醒了,壓抑在她心內多年的不屑輕狂。

明明是個父不疼母不愛,毫無依靠的可憐蟲。為何能一朝鹹魚翻身,光鮮美好,不就是比她多個公主身份嗎。

魏昇使人暗地裏接觸她欲對公主不利時,她也曾猶豫過。

但所有的猶豫,都抵不過她把人交給魏昇那一瞬間,打心眼兒裏升起的暢快與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