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城下掛著醫字牌的屋舍裏, 一名中年軍醫捧著藥箱匆忙而來,一頭鉆入裏間。

裏面腳步紛亂, 很快跑出來個兵,捧著一身是血的衣服送了出來,衣服下是那柄浸滿了血的細長直刀。

接著又有兵從門外而來, 端著清水快步送了進去。

神容坐在胡椅上,看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染血的布一捧一捧地往外送, 整間屋子從裏到外都是血腥氣。

她曾在他身上聞到過很多次血腥味, 但那大多都是別人的。

這回,全是他自己的。

門外,趙進鐮正在又低又急地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甲辰三滄桑的聲音傳來:“他一個人攔了幾隊的敵兵。”

“什麽?”趙進鐮驚駭:“他這是不要命了?”

胡十一聲裏都有了哭腔:“頭兒都是為了讓他的兵一個不少的回來……”

外面沒了聲, 一片死寂。

好一會兒, 趙進鐮進了屋來, 走到椅旁,交握兩手, 低聲道:“女郎匆忙趕回,一定疲憊了,崇君還在醫治, 你不必擔心,不妨先去休息,有事我會即刻派人告知。”

神容沒有接話,一動不動地坐著,身上的披風都還未解下, 水青的披風領口襯著面色冷淡的臉,生生的白。

趙進鐮還想再寬撫兩句,忽見她眼睛擡起,跟著轉頭看去,剛才端著水進去的兵從裏間出來了,銅盆裏的水已全部染紅,胳膊裏還搭著一條血跡斑斑的布巾。

如此情形,不知流了多少血,他皺緊眉頭,已說不出話來了。

忽聞裏間軍醫急急低喊:“快,幫忙按著!按緊!”

眼前身影一動,神容已經起身,往那裏面走去。

門簾掀開,裏面的人忙作一團。

軍醫一邊忙碌一邊指揮旁邊的兵:“按好了,還沒止血!”

神容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他雙目緊閉,赤著胸膛,明明已經擦拭過,依然渾身血跡遍布。

一個兵正按著塊布巾在他肋下,那塊布巾已然全紅,血還順著邊沿在往下滴。

軍醫扶著他肩:“那邊,胸口還有一處,莫壓到他這邊背,背上也有傷!”

神容不言不語地看著,忽然走過去,拿了塊布巾就按住了他胸口。

軍醫愣了一愣,顧不得驚詫,又連忙繼續:“按緊些!”

神容兩只手都按了上去,溫熱的血浸到她指縫裏,滑過男人腰際,落在床上墊著的舊毯上,點點滴滴的褐紅。

她越發用了力,手掌去尋他心口的跳動,自己的心卻一下一下急促了起來。

這副身軀不久前還抱過她,和她緊密無間,現在卻傷痕遍布,一動不動地任人擺布。

她咬住唇,緊緊的,手心浸血溫熱,手背冰涼。

“夫人,夫人……”不知多久,軍醫在喚她:“可以了,血止住了。”

神容有些茫然地松開了手,麻木地垂著。

軍醫趕緊過來上藥,已滿頭是汗,臉都白了。

厚重刺鼻的傷藥抹上去,血腥味仍遮不住。

神容回了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緊緊攥起手心,指甲抵著手心作疼,手裏還全都是他的血。

軍醫忙完,以手背抹一下額上的汗,小聲道:“還是請夫人出去等候吧。”

神容緊抿的唇啟開,終於問:“他如何?”

軍醫支吾:“傷得過重,又撐了許久,我等自會盡力……”

神容看著那張英朗如舊的側臉,如今全藏在了深沉的晦暗裏,高挺的鼻梁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趙進鐮進來,看到她一手的血,趕緊道:“女郎,出去吧,這裏交給大夫。”

神容往後退了一步,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

回過頭,門簾掀開,又垂落,遮住了那副躺著的頎長身軀。

神容又在胡椅上坐下,捏著披風一角便去擦手上的血跡,一遍又一遍,手心紅了,卻好似怎麽也擦不幹凈。

眼前依然有很多人在進進出出,藥味彌漫了出來,趙進鐮在旁來回走動,她全都沒怎麽在意。

“少主,該用飯了。”紫瑞站到身邊來時,時候已經不早,她輕聲提醒道:“您已坐了很久了。”

說話時一面為她解下身上那件披風,上面一角衣擺已經皺了,沾了她擦手的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醒了麽?”她忽然問。

紫瑞拿了塊濕帕子為她重新擦手,朝裏間看一眼,又看到她掌心裏泛起的紅,默然無言。

神容沒再朝裏看,也沒再問,抽回了手。

紫瑞只能默默退走了。

不知過去多久了,似乎連門外的天光都暗了,不再有人進出了,但軍醫還一直沒出來。

卻忽有一個守城的兵跑來了門外:“刺史,有許多車馬往城中來了,是朝中官員車駕。”

趙進鐮聞言一驚,連忙快步出去。

胡十一忽然沖到門口,一身臟兮兮的血汙到現在都沒清理過:“朝中的人?難道就是查頭兒的人,他們居然這麽快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