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神容看著手裏一張黃麻紙。

天還沒亮透, 蔚州驛館裏安靜無聲,她坐在妝奩前梳妝, 對著一盞未滅的燭火,看著這紙上寫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著她黑亮的長發, 口中道:“少主如果滿意,待山使來時就如此準備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親喜愛的, 將紙放下,“就這樣辦吧。”說著擡頭看一眼烏蒙蒙的窗戶,問:“我父親心情如何?”

“國公瞧著很好, ”紫瑞回:“昨日還給主母寫了信去報平安, 一切如常。”

神容點頭:“那就好,稍後我去拜見他。”

紫瑞看一眼那紙,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國公就罷了,就連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會心中歡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關心的莫過於山川河澤,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 心想他知道了肯定會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繞著胸前垂下的一縷發絲, 笑了笑:“我父親肯松口見他是難得的機會, 可沒那麽簡單。”

這一面若是見得好,她母親那邊才有可能好辦,這麽簡單的道理她豈能不知,又豈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著她笑:“我看少主近來臉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錯了。”

紫瑞只好忍笑, 乖巧稱是。

神容心裏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來說,過兩日,他就該啟程出發,自幽州趕來了。

想完瞄見銅鏡,看見裏面自己微彎的嘴角,她擡手撫一下鬢發,藏去了。

……

山靄霧氣未散,山宗的聲音還在回蕩。

“我來找你們了。”

所有人在這句話後都退後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掃視一圈,一群人穿著粗布襤褸的衣裳,有的還穿著當年盧龍軍的厚皮甲,早已磨損得不成樣;有的外面只裹著獸皮做成的甲,束發蓬亂,胡須雜生。

唯有一張張臉他還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著他,聲還發顫:“你終於來了,咱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山宗看著他,短短四年,他已臉上溝壑叢生,比原先模樣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那是當初最早入盧龍軍的一營鐵騎長薄仲。

他點頭:“我來帶你們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為何,竟似有幾分忌憚:“還能回去?咱們現在已經是叛軍了。”

陸續有更多人從山野深處走了出來,拖著兵器,身軀幹瘦如遊影,臉頰枯槁,發髻蓬亂,密密麻麻將這裏圍了幾圈。

在漸漸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裏,每個人都站得筆直,又都沉默不語。

山宗握緊刀:“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顫著手抱起拳,直接在河裏跪下:“是,咱們不曾叛國!盧龍軍從來不曾叛國!”

一時間周遭接連響起扔下兵器的聲音,有的人嗚咽出了聲,壓抑著,硬撐著,應和著林外的風聲,林間鴉聲,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點河,挺拔如松地站著,聲卻已啞:“你們……還有多少人?”

“盧龍鐵騎全軍一百營,一營五百人。這裏共有三十七營,鐵騎長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著他一並走出的兩個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兩營鐵騎長。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過來,哽著聲:“就只剩這些了?”

原來先前那火龍陣不過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那麽多人。

薄仲仰頭看山宗,眼裏噙著淚花:“當年咱們從薊州殺出重圍,就已折損過重,沒有援軍,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進不來。起先還有萬余人,占據一座小城與他們對抗了數月,終是被圍剿攻破,自此陸續失散,路上也死的死,傷的傷。只有咱們這一支入了山,還能和他們繼續周旋,這些年來被他們數次圍剿,只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後呢?”

薄仲哽咽:“敵賊們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設衛城屯兵,咱們在深山裏靠山過活,卻也不得不一直沿著山脈四處躲避,傷病饑寒,許多弟兄都沒了,終於到了這離幽州關較近的一帶,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關了,咱們都已是叛軍,只能躲進更深的老林裏。”

他頓一下,眼眶通紅:“只有附近的漢人遺民還幫著咱們,不知咱們蹤跡,他們就往山口送衣糧,許多人因此被敵賊抓去沒了命,據說有些鎮子一有敵兵經過就驚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們還希望咱們能收回故土,還相信咱們!中原卻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咱們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啊!”

頃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緊閉著唇,握刀的手指骨節作響,終於松開牙關,聲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還能不能找到?”

“應當都還在故城附近,許是隱姓埋名了,再難相見。”薄仲喉中又一哽:“只怕加上他們,全軍也不足五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