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不過是短暫停留,夕陽將下時, 官驛裏的人便陸續離去, 押著剛被檢視過的一行人,以及隊尾的那輛馬車。

神容站在街尾的角落裏, 看著禁軍隊伍遠去。

那輛車自她眼裏遠離, 被嚴密的禁軍所圍, 若隱若現, 已成一個孤影。

直到東來喚她, 她才意識到自己知不覺已跟著走出去好幾步。

“少主, ”東來在後小聲問:“可要去跟裴二郎君知會一聲?”

他已看見裴少雍跟在禁軍隊伍後面出了官驛院落, 人騎上馬後還朝院門兩邊看了看,猜想禁軍應該會向他提及他們到訪過的事。

神容搖一下頭,目光始終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不用了, 二表哥不會說出去的。”

……

不知是什麽時辰, 亦不知在長安何處。

只知道是在一間幽暗的牢房裏,新到的十幾個犯人被送了進來,一個一個被剝去甲胄,綁在木頭架子上,捆得結結實實。

那是跟著山宗來的胡十一和盧龍軍殘部的十幾位鐵騎長。

他們是直接參與之人,全都要被審訊。

胡十一被綁在居中, 已經被逼問了一通,滿頭都是汗。

一個滿面橫肉、兇神惡煞的獄卒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鞭子,鞭上是根根鐵刺, 刺尖尚且留著似是殘血的銹紅;另一手握著架在火盆上燒得滋滋冒紅的烙鐵,厲聲喝問:“我再問你一次,你之前上呈朝中之言可句句屬實?”

“屬實!”胡十一大聲道:“沒有半句假話!我敢用命擔保!”

“你不怕死?”

“他娘的,盧龍軍都死那麽多人了!我怕什麽死!你們就是屈打成招我也要說實話!我去關外看到的就那樣,盧龍軍沒有叛國!沒一個字是假的!”

獄卒拿著烙鐵在他面前威嚇地一舉:“行,叫你嘴硬,先給你們全都動一遍刑,看你還改不改口!”說著烙鐵往火裏一扔,轉頭出去,一路大聲叫人。

胡十一昂著脖子對著他背影大喊:“不改口!真的就是真的!有種你們弄死我!”

吼完發現好似旁邊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喘著氣扭頭一看,盧龍軍裏的諸位鐵騎長正盯著他瞧。

他左邊被綁的是駱沖,白疤在左眼上一聳一聳地打量他,臉上竟然帶著笑,看起來猙獰又陰沉:“算老子以前小瞧了你,你有種,肯拿命替咱們作證。”

胡十一粗聲粗氣道:“咋,就你們盧龍軍硬?咱幽州軍也沒慫的!”

“不都他娘的一個人的兵,你吼什麽!”

“你這會兒倒說人話了!終於肯承認自己是頭兒的兵了!”

駱沖一下閉了嘴,眼上的疤抽了抽,笑變得訕訕。

胡十一忽然覺得不對,轉回頭朝獄卒離去的方向看:“他們人呢,不是說要來動刑?”

被綁在駱沖旁邊的龐錄沙著嗓子道:“騙你的。”

“啥?”胡十一莫名其妙。

薄仲在他右邊道:“我猜也是,他們應是信了咱們的證詞,就是想最後試試咱們的底,不想有錯漏。”

對待軍中之人,自然是要用非常之法。

話音剛落,那個獄卒回來了,後面帶著一群人。他揮了手,那群人就立即過來,卻沒拿刑具,而是將他們全都解下了捆綁,按跪在地上。

面前送來一份證詞,攤開來,旁邊擺了血紅的一碗泥水。

那獄卒道:“這就是你們的證詞,不怕死就按掌印吧!”

胡十一伸頭看了幾眼,二話不說覆泥按上。

駱沖緊跟其後,龐錄、薄仲一個個伸手,全都按了手印。

那獄卒又大喊一聲:“拖出去!”

那群人動手,將他們拖了出去。

穿過黑黢黢的過道,到了外面,是個嚴密的高墻院子,一下亮光刺目,眾人才發現外面已是在白日裏。

薄仲最先拿下遮擋的手,看見院墻下面站著一群畏縮攏手、伸頭張望的人,大多是婦孺,慌張又不安地朝這頭看來,其中有幾個是他記在心裏許久的熟面孔,頓時一聲嗚咽脫口而出。

竟是他的家人。

除了胡十一,後方盧龍軍裏的鐵騎長們都已陸續撲上前。

霎時一片哭聲。

盧龍一去數載,至親重逢,再見竟已需辨認。

院角暗處,獄卒將剛剛畫押過的證詞疊好,雙手送到身著赤色官袍站在那裏的河洛侯手裏。

河洛侯看了一眼那邊彼此相認、哭作一團的場景,點點頭,意思是這裏可以了。

……

深宮大殿,巍巍肅靜。

河洛侯親手托著那份按滿手印的證詞走入殿門,恭恭敬敬地見禮過後,進入帳內,呈放案頭,一邊低低將先前所見據實稟報,而後道:“臣已確認過,請陛下最後過目。”

帳中坐著的少年帝王擡手,細細翻看了一遍,紙張輕響,只片刻,按在手下:“傳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