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34(第3/4頁)

“米!二姐來看你了!”

“痛!痛呀!”

病人依舊背朝著外面,木然地注視著墻壁上的某一點不斷哀號著。幸子站在妙子身後,頗為恐懼地瞅著他,只看見右側朝上橫臥著的臉龐並不太瘦,氣色也不是想象的那樣壞。病人的毯子只蓋到腰部,身上穿一件紗布的睡衣,從敞開的衣襟和卷上的袖口看他那胸部和兩臂,肌肉還是那樣健壯。只見一條繃帶從他的頭頂部拉到下頦部,另一條從額部拉到後頭部,正在耳部打一個十字。

“米!”妙子又喊了一遍,“二姐來看你了。”

幸子這是第一次聽見妙子叫板倉“米”。在蘆屋的家裏說到他時,妙子總是稱他為“板倉”,幸子、雪子,甚至連悅子在背地裏也直呼其姓“板倉、板倉”。他本名叫“板倉勇作”,“米”這種叫法是緣於他在奧畑商店做學徒時,人們都稱他為“米吉”。

“板倉先生!”幸子說,“你可真遭罪了!像你這樣堅強的人都那樣叫痛……”她說著掏出手絹來捏起鼻子。

“哥哥,是蘆屋的太太來了!”妹妹也走近來叫他。

“哎,快別那樣說!”幸子制止了她,接著問妙子,“不是說痛的是左腿嗎?”

“是的。因為右耳動了手術,不得不右側朝上躺著,所以痛的腿在下面了。”

“這太不合適了!”

“所以就痛得更加厲害。”

病人忍受著劇痛,那皮膚粗糙的前額,油汗往外直滲。剛才有只蒼蠅時不時飛到病人的臉上,妙子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攆蒼蠅。突然,病人沒叫痛了。

“尿!”他說。

“媽媽,哥哥要尿尿。”妹妹說罷,靠在對面墻壁坐著的母親站起來走到床邊。

“對不起!”她說著彎下腰,從床下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尿壺,從病人的毯子中間插進去。

“哎,又要受罪了!”他母親說。

“痛啊!”就在這時,病人原來一直像說胡話似的叫痛,現在是全然不同地發狂地吼著:“痛啊!痛啊!”

“痛也沒辦法,你忍著點兒。”

“痛啊!痛啊!——別碰我,別碰!”

“忍著點,不這樣就尿不出來。”

幸子覺得奇怪,不知道碰著什麽地方板倉才會發出這樣卑屈的聲音,又三番五次地去端詳病人。病人把左腿移動一尺左右,使身體稍微仰一點,就花了兩三分鐘,姿勢擺停當後,又得暫時默不出聲地調整呼吸,等到呼吸平穩下來後,才開始撒尿,一邊呆呆地張著嘴,用幸子不曾見過的怯懦的眼神,直勾勾地環視旁邊人們的臉。

“他吃什麽呢?”幸子問他母親。

“不,一點兒也不吃。”

“光喝檸檬水,就因為喝這個,才有尿。”

幸子看病人伸到毯子外的那條腿,並無任何變化。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透過皮膚可見青色的血管稍有怒張。病人為了恢復成原來的姿勢,那慘叫聲仍然毫無二致,只是夾雜在“痛啊”的台詞中還有:

“哎呀,我想死!讓我死吧!”,或者是“快弄死我!弄死我呀!”

板倉的父親是一位沉默寡言、眼神不安、沒有主見的淳樸老頭。母親像是比父親有板眼些,不知是睡眠不足,是哭泣過多,還是害了眼病,眼泡浮腫又耷拉著,始終像是閉著眼睛的模樣,所以貌似一個表情遲鈍、呆頭呆腦的老太婆。然而,據幸子剛才的觀察,一心一意在身邊照料病人的正是這位母親。病人也像是在母親面前撒嬌似的,凡是母親說的話不論什麽他都默默地聽著。據妙子說,病人沒有轉往外科醫院,就是因為老太婆不同意。幸子來後,一方是妙子和妹妹,另一方是板倉父母親,分成兩組,時不時在病房的屋角或者外面走廊上嘀嘀咕咕。似乎處在中間充當調停者的嫂子,一會給叫到那邊一會給拉到這邊。老夫婦說話聲音很低,幸子聽不清楚,只聽得他母親像是在頻頻嘆息,那位父親一副頗為所動的表情傾耳聽她說話。這時,妙子和妹妹纏住了嫂子,絮絮叨叨地跟她說,如果不做外科手術、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這是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過失,求她想方設法說服母親。嫂子聽她倆這一說,好像認為這也有道理,就走到母親那裏如此這般地勸說一番。但是母親堅持己見,認為反正要死不如落個全屍。當嫂子勸她不要顧忌這一點時,她反駁說:“做那樣殘忍的事,你保證他一定得救嗎?”嫂子只得又退回來,勸慰妹妹說:“無論我怎樣磨破嘴皮,媽媽還是不答應,給老人家說這些道理她也不明白。”於是,妹妹走到母親跟前說:“媽媽你說什麽‘可憐呀’‘殘忍呀’,光想著眼前的痛苦,不想真正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不管能不能得救,為了今後沒有遺憾,要采取一切辦法搶救,這難道不是我們應盡的責任嗎?”妹妹一邊哽咽著攻擊冥頑不靈的老太婆。總之,這一幕短劇在幸子眼前翻來覆去地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