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8(第2/3頁)

母親是在生妙子後不久患病的。母親最初是在濱寺,其後在須磨療養,最後說是住在海濱對病情反而不利,便在箕面租了一幢小屋住下來。在母親患病的晚期,只允許幸子每個月去看望一兩次,而且還得盡快辭別,所以幸子回到家裏後,那海濱寂寞的濤聲和松濤與母親的面影融成一體,仍然久久地縈繞在她的腦海裏。正因為如此,她才把母親理想化了,而這個理想化了的形象就成了她思慕的對象。不過,自從搬到箕面以後,家裏知道母親將不久於人世了,也便允許幸子較頻繁地去探望母親。

母親臨終那天早晨,很早就有電話來了,幸子她們趕到後不久,母親就咽氣了。那天,已經連續幾天的綿綿秋雨毫無止意,瀟瀟打在病室緣廊的玻璃窗上,一片煙雨迷離。拉窗外是個小巧的庭院,從庭院順著一條緩緩的下坡路可以走到小溪畔。從庭院到溪畔山崖的胡枝子花快凋謝了,在秋雨中瑟縮著。那天早晨,因擔心溪水上漲會引起山洪暴發,村裏的人們都騷動不安。遠比雨聲更猛烈的激流聲震耳欲聾,河床的巨石不時互相撞擊,發出咚咚的巨響,震得屋子直搖晃。幸子她們一邊擔心溪水上漲、惶惶不知所措,一邊守候在母親枕前。就在這樣的氛圍中,看著像露珠消逝一般死去的母親十分安詳、毫無雜念的遺容時,她們竟忘記了恐懼,沉浸於一種清靜的、凈化了的感情之中。這無疑是一種悲哀,然而是惋惜一個美好事物離開了人間的悲哀,可以說是超脫了個人關系、伴有音樂的美感的悲哀。幸子她們對母親不能挨過這個秋天早已有思想準備,但若她的遺容不是那樣美麗,當時的悲哀也許會更難忍受,而且那種陰暗的回憶會更長久地留存在心中。

聽說父親很早就過著花天酒地的放蕩生活,直到二十九歲,才和比自己小九歲的母親結婚,當時應算是晚婚的了。聽親屬中的老人說,那樣一位父親竟然有相當長時間不涉足花街柳巷,可見夫婦琴瑟和諧之一斑。另外,和父親揮金如土的豪爽氣派相反,母親是京都的商家女子出身,容貌、舉止、風度都是標準的“京派美人”。正是有這些性情正反相補之處,堪稱天作之合,旁人看來也是一對值得艷羨的夫婦。然而,這一切是幸子姐妹記憶中沒有的、遙遠的往事。她所記得的父親是一位經常在外放蕩而毫不顧家的父親,而母親卻滿足於這樣一位丈夫,毫無怨尤地伺候他的賢妻良母。自從母親離家療養後,父親更加肆無忌憚地冶遊,甚至到了揮霍無度的地步。不過,今天回想起來,當時父親在京都遊玩的時候遠多於大阪,自己也屢屢由父親帶著上祇園的茶樓,還認識了幾個和父親要好的藝伎。由此看來,父親畢竟還是喜歡“京派美人”類型的女子。

同是妹妹,幸子更喜愛雪子,這中間有多種理由,但也許有一點是:唯獨這個妹妹比誰都更像母親吧。前面已說過,在四姐妹中幸子與妙子像父親,而鶴子和雪子卻肖母親。只是鶴子身材高大,面容雖給人以京都女子的印象,但缺乏母親所具有的那種纖弱、婀娜的風韻,母親是明治時代的女子,身高不滿五尺,手腳小巧可愛,手指也纖細、優美,像是精巧的工藝品似的。母親比姐妹中身量最小的妙子還要矮,因而比妙子還高五六公分的雪子與母親相比,不免顯得高大。即使如此,她毫無疑問在性情和體態方面,最多地繼承了母親的優點;甚至母親周身散發的那種馨香,也在她身上隱約可聞。

幸子只是間接地從丈夫那裏聽到有關這次法事的消息,七、八兩個月中沒有收到姐姐或雪子的片言只字。直到九月中旬本家的正式通知才來了,但使她感到意外的是,本家準備把亡父的十七周年忌辰提前兩年,和亡母的二十三周年忌辰同時舉辦法事。貞之助說他也是初次聽說此事。他記得在東京只聽到姐姐談到母親二十三周年忌辰一事,並未談及父親十七周年忌辰。幸子想,姐姐暫且不論,大概姐夫當時就已經盤算好了。不過,把雙親中某一方的忌辰提前一些合並舉辦,也不乏先例,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姐夫曾因前年把嶽父的法事辦得簡慢而遭人責難,他應該考慮自己曾許諾過要體體面面操辦十七周年忌辰以圖補救。不過,如果說如今和那時形勢不同,在這種時局下迫不得已而為之,也未嘗不能理解;但是得事先和那些喜好吹毛求疵的親戚們商量,取得他們的諒解。事到臨頭,才這樣冷不防地通知大家這個決定,還是有欠穩當。通知的內容極為簡單:

茲定於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上午十時,於下寺町善慶寺為先父逝世十七周年和先母逝世二十三周年舉行追薦法事,屆時敬請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