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女人的名字,永遠是弱者

汽車爬行著。天是水洗一般的湛藍,白色的雲朵掛在遙遠的天空之中,像是貼上去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不知是不是進入山區的緣故,車上的人開始出現不同程度的頭暈、惡心症狀。

得知進入靈遠縣境內,醫療隊隊長李淑芬興奮起來,雙手支撐著椅子,讓肥腫的身軀站起來,大聲地宣布,我們要唱著歌進入目的地。現在,大家聽我指揮,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預備——起。所有隊員跟著唱起來。李淑芬揮舞著那雙粗大的手臂,如同兩道山棱在那裏舞動。隨著她運動的節律,胸前波濤滾滾,長江黃河開始了對唱。時隔不久,她撐不下去了,開始嘔吐,吐過之後坐在位子上,整個人像一台龐大的風箱,胸前的兩座山急劇地起伏著,一種特別的聲音從喉嚨裏呼出,似乎喉嚨就是一個風門,風從那裏經過時,將什麽東西刮得轟鳴。副隊長顏青山說,這裏海拔一千多米,氧氣相對稀薄,剛才大家唱歌,耗氧量太大了,所以才會出現這種缺氧症狀。大家都別動,靜靜地吐納一下就沒事了。

方子衿暗想,這才多高,就缺氧缺得這麽嚴重了?說到底,還是這幾年吃不飽飯,身體差下來了。

1958年的“大躍進”大食堂,大煉鋼鐵,莊稼地荒蕪了,到處歉收。到了第二年,青苗還長在地裏,餓極了的人民公社社員們,一邊幹活一邊往嘴裏填,撈到什麽填什麽,只要不吃壞肚子。恰在此時,兄弟國家反目成仇,中央政府將牙一咬:還債。整列車的牲口、糧食,轟隆隆運去蘇聯,中國人自己,只剩下樹根草皮了。老百姓肚子空的,草根樹皮吃光了,開始吃觀音泥。吃草皮樹根得浮腫病,雙腿腫得像水桶。吃觀音泥拉不出大便,用手指往外摳用竹簽往外扒,還是弄不出來,只好躺著等死了。人民政府當然不能不管這些事,組織了醫療隊下鄉。全省被劃分為許多個小組,西部的縣市分給了醫學院以及附屬醫院,李淑芬當上了醫療隊的隊長。按照規定,方子衿家裏有一個三歲多的孩子沒有人照顧,不應該列入醫療隊。可公布名單的時候卻有她。吳麗敏說,這都是李淑芬搞的鬼,叫方子衿去找學院領導談一談。方子衿先後去找了系裏和學院,他們都說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恰在此時,白長山來信說,分居三年期滿,法院庭審他的離婚案時,王玉菊拿出了方子衿寫給他的信件,說明他之所以離婚,是因為第三者插足。法院支持了王玉菊,不準離婚。幾年來,方子衿的希望像一只飄在空中的風箏,被一根長長的線系著,飄向美麗的藍天。她以為只要自己執著,就一定能得到人生美景。這封信就像一把無形的刀子,無情地斬斷了牽扯她的那根線,她永遠地失去了依憑,失去了方向,再一次陷進了濃厚的烏雲之中,在疾風驟雨的摧殘下掙紮,上不著天,下不沾地。去吧去吧。她感覺到在遙遠的某處,一個聲音固執地輕輕回響著,充滿了磁性,類似於催眠。她隱約有一種預感,這個聲音是她生命中的另一根線。她想將這根線抓住。她對自己說,如果沒有一根線牽著,她會滑向無底的深淵。

汽車到達靈遠縣城已是黃昏時分,方子衿老遠看到彭陵野站在縣政府門口,一次又一次地看表。那一瞬間,她的心疾跳了幾下。難道冥冥中的聲音來自他的召喚?他畢業已經幾年了,給她寫過無數的信,開始,她還給他回信,勸他不要將時間和情感無謂地浪費在她的身上,因為這根本不現實。沒想到,他的信越來越熱情,越來越執著。後來,她幹脆不再拆他的信,過一段時間,將他所有的來信裝在一個大信封裏,退還給他。即使如此,仍然無法阻斷他的郵路,他的信執拗地飛向她。

這次醫療隊的名單,早已經下達給縣衛生局了,彭陵野一定是受命在這裏等他們。顏青山認出了彭陵野,對方子衿說,子衿,那不是你的學生彭陵野嗎?方子衿無動於衷地說了聲是嗎?又故作姿態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說,是他,他是縣衛生局的幹事。

汽車在哨兵前面停下來,哨兵要查他們的證件,彭陵野已經探過頭來,認出了坐在第一排的李淑芬,對哨兵說,他們是省裏來的醫療隊,說著拉開車門跨上車,見誰就叫老師,唯獨沒有叫方子衿,卻坐到了她的身邊。方子衿不太願意,卻也不好拒絕,向旁邊移了移身子。彭陵野也是夠大膽,坐下來的同時,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一陣心慌,將手抽了出來。彭陵野的手動了一下,再一次抓住了她。她掙紮著要抽出來。他已經有了準備,握得非常緊。她不好動作太大,只好任他握著。

一位副縣長帶著衛生局的局長、四名副局長以及其他一些不知什麽身份的人等在政府食堂門口,列隊歡迎他們。汽車停下來,彭陵野用力握了一下方子衿的手,提前站起來,第一個下車,替李淑芬拉開車門。李淑芬跨下車後,其他人跟著下車。副縣長和他們握手,領著他們進入食堂。食堂裏擺了很多桌子,似乎長久沒人打理,顯得破敗落寞,上面積下來的剩飯剩菜早已經幹了。其中的三張桌子鋪著白色台布,上面擺著碗碟。看看這些碗碟,就知道它們歷盡滄桑,幾乎沒有一只完整的,不是缺了口就是裂了縫。這所有一切,都在訴說著那個大食堂時代之後的無邊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