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天亮了,擁抱太陽

方夢白走出火車站時,白河正下著小雨。她一眼認出了撐著黃布傘站在雨幕中的白長山。上次見面是在十一年前,那時她還是個九歲的孩子。在她的印象中,白叔叔非常英俊高大。可現在,他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背有些微駝,身材更加瘦削了,頭發已經花白,看上去好老相。

白長山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她,迅速跨前一步,將傘撐在她的頭頂上。那一瞬間,方夢白異常激動,突然有一種見到父親的感覺。她真的好想撲進他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他說:“都成大姑娘了。和你媽長得一個模樣。”

方夢白說:“我要是像你一樣高大就好了。”

方夢白和白長山肩並著肩,兩人共一把雨傘,在寒雨中走向車站。白長山說,剛接到你的電報,我真有點不敢相信是真的,激動得兩個晚上沒睡好覺。方夢白說,你才兩個晚上沒睡好覺,我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了。白長山感覺她話中有話,便問,是不是發生了啥事?她說,是發生了一件事,一件大喜事。聽說是喜事,白長山心中一顆石頭落了地,繼而猜測到底是什麽事。結婚是不可能的,她才二十歲,還不到婚齡。招工?恐怕輪不到她。當兵?差得更遠。她說,我告訴你,我考上大學了。

聽了這話,白長山突然停下來。方夢白看著他,問道,白叔叔,你怎麽了?他說,我太高興了。大概是人老了吧,一高興全身就發軟,腿擡不起來了。方夢白挽住了他的手臂,對他說,白叔叔,等我大學畢業了,就是國家幹部了,以後我要好好孝敬你,就當你是我的爸爸一樣。

白長山突然落下淚來,長長地嘆了一聲,說,可惜,你媽沒能見到這一天。她如果活到現在,不知會高興成啥模樣。

方夢白一時語塞。媽媽反復叮囑過,不要將她還活著的事告訴他,她擔心言多必失,不敢接這個話題,只好顧左右而言他,說,白叔叔,慕芷姐姐和慕衿姐姐還有慕漢弟弟參加高考沒有?白長山嘆了一聲,說,他們哪有你這麽聰明?慕芷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慕衿和慕漢倒是考了,連中專線都沒夠。方夢白說,不要緊,叫他們加緊復習,明年再考嘛。

十一年前她住過的那間房子更殘破了,倒是比她第一次見到時幹凈整潔了許多。為了迎接她的到來,白長山將房子裏裏外外打掃過,而且換了新床單,添了新用具。進入房間,她在床上坐下來,白長山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怪難為情的,說,白叔叔,我是不是長變了?白長山顯然走神了,聽了她的話,身子震了一下,回過神來,說,是啊是啊,變了,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孩子。沒想到,一轉眼,都上大學了。告訴叔叔,這些年,你都是咋過來的?

方夢白一陣緊張。有關的話題,他在給自己的信中幾乎次次都問,而她從未回答過,因為她根本無法回答。現在當了他的面,再也無法回避這個話題。而媽媽不讓她說出真相,她只好現編了。她說,我一個人過來的。白長山說,你一個人過?你的繼父呢?他不管你?方夢白的嘴撇了一下,一種聲音從鼻子裏吐出,說,他?不是他,我媽不會那樣慘。他帶著一幫人在我家開會,商量造反的事,還偽造中央文革小組的文件,被抓起來判了刑。白長山一下子呆了,眼淚嘩啦啦流了出來。他說,這麽說,這些年,你一直是一個人?她嗯了一聲。他說,可是,我寄給你的錢,你一分都沒有用,你哪來的錢生活?

最難的問題來了。方夢白想到自己曾幫盧叔叔的母親擺茶攤,便說,我每天放了學就擺茶攤,一分錢一杯。白長山說,賣茶能賺幾個錢?怎麽夠你生活?方夢白一想,完蛋了,漏洞出來了,盧奶奶整天擺茶攤,一天也就收入三兩角錢,自己說是放學後擺攤,那點收入,怎麽可能夠自己生活?她不得不繼續往下編,說,有時,我也去撿點廢品賣。白長山說,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嗎?她說,媽媽的同事,有時會送我一些東西。他說,孩子,你過得這麽苦,那些錢你為啥不用呢?你讓叔叔心疼死了。她笑著說,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白長山請了假,帶方夢白去沙坪島公園遊玩。沙坪島是松花江上的一處三角洲,在當地名聲很大,早已經成為白河人消夏去暑的好去處。而實際上,島上大量都是荒地,建築非常少,即使是公園,也沒有太多的景點。方夢白一心記著母親以及自己入學的事,興致也就不是太高。白長山卻是興致勃勃,一個勁地對她說,上次你們來,你媽不肯出來,沒有帶她到沙坪島上看一看,想起來就後悔。方夢白說,其實,當時她根本不可能出門。白長山問為什麽,她說,不久前,她被紅衛兵批鬥了,剃了陰陽頭,所以才一直不肯取下帽子,也不敢在外面走,擔心紅衛兵會取下她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