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第6/10頁)

我曾以為我能像他一般冷靜。但我不是,我不是。我感覺著她的目光——正如他所寫——我感到恐慌。我手拿著信站在那裏,忽然意識到,我已經站得太久。萬一她看見了——!我把信箋折起來,一折,兩折,三折——折到不能再折。那時我還不知道,她不能讀寫,除了她自己的名字。當我得知,我大笑,我感到一種難受的寬慰。但我不能完全相信。“不識字?”我說,“一個字都不識?半個字都不識?”——我遞給她一本書。她不想接。她接過之後,揭開封面,翻著內頁,吃力地看著那些文字——那種看的方式是錯的,帶著難言的緊張,但無疑是錯的,那種細微的錯,無法偽裝——最後,她的臉紅了。

然後我收回了書。“真是遺憾。”我說。可我不遺憾,我只感到驚奇。不識字!對我來說,這簡直是一種美妙的缺憾——就像烈士或聖人,喪失了疼痛感。

八點鐘敲響,我要去見我舅舅。在門邊我停了一下,畢竟,我還是應該提起理查德,紅一紅臉什麽的。我說了我該說的,她的神色,也如計劃的一般,突然變得狡詐,然後明朗。她對我說他是如何的好。她說著——像剛才那樣——仿佛相信那是真的。也許她真的相信,也許,在她的世界裏,衡量好壞另有一套標準。我感覺到裙內衣袋裏那折起的信紙的邊緣與尖角。那封他寫的信,通過她的手,傳遞給了我。

我不在時,她一個人在我房裏做什麽,我無從得知。但我想象她用手觸摸我衣裙的絲質,試穿我的靴子,試戴我的手套,試系我的緞帶。她有沒有用放大鏡查看我的首飾?或許她已在計劃,有朝一日首飾歸了她,她將如何處置:這枚胸針自留,那件首飾上的寶石撬了賣錢,我父親那枚金戒指,她要送給她的小夥……

“莫德,你怎麽心不在焉,”我舅舅說,“你是不是想做別的事?”

“不是,先生。”我說。

“也許因為我讓你幹的那點活,你就恨我了,也許你巴望我當年把你留在瘋人院。恕我直言,我覺得我把你從那裏帶出來,是對你的恩德。不過,也許你寧願跟瘋子們混,也不願跟書共處一室,嗯?”

“不是的,舅舅。”

他停頓了一陣。我以為他會回到筆記裏去,不料他竟繼續。

“叫斯泰爾斯太太送你回去,輕而易舉。你肯定不要我安排?——叫威廉備車?”他一邊說,一邊欺近我身,打量著我,眼鏡後面,原本虛弱的目光變得兇猛。然後他又停頓了一下,幾乎微笑起來,“我可想知道,在那病房裏他們會怎麽看你?”他說著,換了個語調,“如今你知道了那麽些事。”

他慢慢地說著,讓問題在舌尖翻滾,仿佛用舌頭玩弄掉渣的餅幹。我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簾,直到他把這幽默玩完。不久,他擰了擰脖子,眼光落回了案頭的紙上。

“好吧,我們來看《舞鞭的貨郎》30,你給我讀第二卷,標點符號全都讀出來,注意——它的頁碼不對,我會記錄順序。”

就在我朗讀此書時,她來接我。她站在門口,一如曾經的我,看著整面書墻和漆過的窗戶。她站在銅手指上,那個銅手指,是我舅舅用以劃分純潔的界線;亦如曾經的我,單純無知的她完全未留意,正要跨過。我比舅舅還急,我必須阻止她!——在他見狀一愣,驚呼制止時,我已輕柔地走到她身邊,拉了她一把。當我的手指碰到她的身體,她縮了一下。

我說,“別害怕,蘇珊。”我把地板上的銅手指指給她看。

當然,我已忘記,即使她看見那些書,任何一本書,它們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團墨跡。當我記起,心中再次充滿驚奇——然後是含怨的嫉妒。我必須收回手,不然,我怕我會掐她。

在回房間的路上,我問她,她對我舅舅怎麽看?她說,她相信他在編寫字典。

我們坐下用午餐。我毫無胃口,把盤子推給了她,自己後靠,坐在椅子裏看她。我看她用拇指摩擦著瓷質餐具的邊緣,看她用愛慕的眼光欣賞鋪在膝上的餐巾。她像拍賣商人,或房產經紀人,仔細地掂量著每一件刀叉,仿佛在估算著鑄造它們的金屬的價值。她吃了三個雞蛋,用羹匙舀了送進嘴裏,幹凈利落——不會因為蛋黃的滿溢而顫抖,也不會因為哽喉的吞咽而費神。她用手擦嘴,舌尖掃過手指關節。然後,她又吞咽了一下。

你來布萊爾,我想,就是為了吞沒我。

當然,我希望她把我吞沒。我需要她把我吞沒。而且,我感到我已經開始放棄我的生活,放棄得那麽輕松,猶如燈芯放出黑煙,染汙了護著它的玻璃罩,又如蜘蛛吐出銀絲,套牢了顫抖的飛蛾。我想象那銀絲,緊緊綁住她。她卻毫無知覺。等她知道時,已經太遲。那時她將會發現,她是怎樣被包裝,被改變,變成了我的模樣。而現在,她只覺得疲憊,焦躁,無聊:我帶她在園子裏散步,她只是拖著疲累的步履跟隨;我們坐下做針線,她打著哈欠揉眼,或凝視發呆。她咬她的指甲——發現我看她,就停下;沒多久又拉過一縷頭發,咬著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