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5(第6/15頁)

“這事兒你喜歡吧?”她一邊說,一邊還在動作著,“是不是?我可聽說你喜歡哦。”

這句話,使護士們哄堂大笑。她們哄堂大笑,臉上掛著那種鄙視的表情,她們這表情我曾經見過,只是不明白為什麽。當然,現在我明白了。在這一瞬間,我猜到了在克林姆太太那兒,莫德對克裏斯蒂醫生說了什麽。一想到她說出了這個,想到她在紳士面前說出了這個,就為了把我說成是瘋子,我的心就像遭受了一記猛擊。離開布萊爾之後,我已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但這一次,是最痛的。我覺得自己仿佛全身裝滿了炸藥,被火柴點燃了。我開始掙紮,開始狂叫。

“滾下去!”我嘶吼著,“滾下去,滾下去!滾!”

培根護士感覺到我的扭動,她停止了笑。她又用大腿狠狠地壓住我。我看見她漲紅的臉就在我眼前,就用頭猛撞了上去。她的鼻子被撞破了,她叫了一聲。血滴到我臉上。

後來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道了。大概那些按著我的護士們放了手,我還在不停地扭動狂叫,好像自己還被人按著。培根護士從我身上翻了下去,有人——可能是斯彼勒護士——打了我,但我還在繼續發作。我恍惚覺得貝蒂也開始哭叫了,周圍隔壁房間裏的女人們也開始吼叫了起來。護士們好像都跑了。“把瓶子杯子拿走!”我聽到有人邊跑邊說。然後有人嚇著了,跑到大廳裏拉響了鈴。鈴聲招來了男護工們,一分鐘後,克裏斯蒂醫生也來了,邊走邊穿外套。他看見我正在床上踢打嘶叫,臉上還有培根護士的鼻血。

“她在發癲,”他大聲說,“很嚴重,上帝啊,誰把她弄發作的?”

培根護士沒說話。她的手捂著臉,眼睛卻看著我。“怎麽回事?”克裏斯蒂醫生又問了一次,“做夢?”

“是夢,”她回答說。然後她看著他,又回過神來了,“哦,克裏斯蒂醫生,”她說,“她睡覺的時候,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動來動去!”

這又讓我尖叫起來。克裏斯蒂醫生說,“行了。我們知道發癲的處理方法。你們兩個男的,還有斯彼勒護士,去執行。跳冷水,三十分鐘。”

那兩個男的抓著我的手把我拉起來。我剛才被護士們壓得太狠,現在站起來感覺像在飄。實際上,我是被他們拖走的,第二天我發現自己的鞋子上有磨過的痕跡。但我現在已經不記得是怎樣從樓上到地下室的了。我也不記得經過墊子房的門,經過那條黑暗的走廊,到了有水池的房間。我只對水龍頭的嗡嗡聲,腳底下瓷磚的冰涼,有那麽一點模糊的印象。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們把我綁上去的那個木架子,我的手和腳被綁在了上面。我記得吱吱嘎嘎的響聲,那是他們搖著轉盤,把木架吊了起來,下面就是水。我一掙紮,木架就晃蕩。

然後,我記得被淹,他們一放手,軲轆飛轉。還記得被驚嚇,在他們拉住繩子時。還記得劈面而來的冰涼的水,沖進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想喘氣,卻又嗆又咳,吸進來的全是水。

我覺得這就是絞刑。

我覺得我已經死了。然後他們又把我搖了上去,又摔了下來。一分鐘搖上去,一分鐘後掉進水中。我被淹了十五次。十五次驚嚇。十五次,生命之繩被拉緊。

那之後,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其實,這跟死也沒多少區別了。我睡在黑暗裏,沒有夢,沒有思想。我甚至不是我自己,我什麽都不是了。或許,我再也不會成為從前的那個我了。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他們給我穿上了原來的衣服和鞋,帶回了原來的房間。我就像一只羊羔,乖乖地跟著走。我身上到處是青腫瘀血,還有燙傷,但我沒啥感覺。我沒有哭。我坐著,和其他女人一樣,對什麽都視而不見。我聽說她們想過給我上帆布手箍,謹防我再抽風。但見我這麽乖,就放棄了這想法。現在,都是培根護士代我向克裏斯蒂醫生匯報病況。她被我撞過的眼圈還是黑的,我估計,如果她能把我單獨拉到一邊,可能會打我一頓——我想,要是她真那麽幹,我也不會躲閃,認打認罰了。但是,和其他一切一樣,她好像也變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奇怪起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其他人都閉上了眼睛,她看著我,輕言細語地說,“你還好吧?”她瞟了一眼其他幾張床,眼光又回到我臉上,“沒記恨我吧——莫德?都好好的,是吧?我們總得找點樂子不是?要不,我們也會瘋了……”

我轉過頭去,但我知道,她還在看著我。無所謂了。現在我什麽都無所謂了。之前,我總是把弦繃得緊緊的,時刻找機會逃跑,結果哪兒也沒去成。突然間,我對薩克斯比大娘、易布斯大叔、紳士,甚至莫德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起來。我的腦子裏好像充滿了煙幕。當我在記憶中穿過波鎮的街道,我發現,我迷路了。這裏沒人知道那些街。她們只要說起倫敦,說的都是她們小時候記憶中的那個倫敦,那個社交圈——跟我的倫敦差太遠,遠得就像天方夜譚。在這兒沒人叫我的真名,人家叫我“莫德”或“裏弗斯太太”,我也開始答應了。有時候,我也覺得我真的就是莫德吧,既然這麽多人都認為我是。有時,我甚至開始以莫德的身份做夢。有時我想起布萊爾,想起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那些好像變成了我說的話,我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