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3/20頁)

“這是你們的事,”她說,“我跟這毫無關系。”

笑容頓時消失,這般聲色俱厲始料未及。

“你真的責罵我們?”皮埃爾困惑地問道。

他看看格紮維埃爾,後者也不知所措地看看他,那副神態像兩個罪人。這是第一次,由於弗朗索瓦絲的關系而使他們變成同謀,他們站在她面前猶如一對夫妻,對此,他們意識到了,因而十分尷尬。

“當然不,”弗朗索瓦絲說,“祝你們散步快樂。”

她匆匆地把門關上,靠著墻佇立不動。他們靜悄悄地下了樓,她猜想得出他們窘迫的面容。他們不會更多地工作,她甚至還掃了他們散步的興致,她抽泣起來。這又何苦?她造成的結果只是使他們敗興,使她自感面目可憎。換了她處在他們的位置也不可能高興,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她驀地撲到床上,眼淚奪眶而出。她頭腦中執意堅持這種僵直不變的意願給她帶來莫大的痛苦,順其自然算了,看將來會怎麽樣吧。

“看將來會怎麽樣吧。”弗朗索瓦絲重復了一遍。她感到筋疲力盡,她的全部渴求是處於幸福的寧靜之中,就像白花花的雪片掉落到精疲力竭的步行者身上時那種寧靜。只好放棄一切,放棄格紮維埃爾的前程,放棄皮埃爾的事業,放棄自己的幸福,那時才會得到安寧,她才可能抵禦眼前的痛苦:心跳加速、喉嚨痙攣、眼球發熱和幹澀。一個小小的動作便夠了:撒手放松。她舉起一只手,活動一下手指,它們順從地搖動起來,千條未知的小肌腱如此馴服,這已經是奇跡了,何必還要提出更多要求呢?可她又猶豫起來,撒手不管,她將不再懼怕明天,她沒有明天,但是她看到自身周周的現實卻是空落落、冷森森的,她一時失去了勇氣。這就像同熱爾貝一起坐在那個歌舞升平的大咖啡館裏的感受相仿:時光一瞬間一瞬間散散落落地流逝過去,一個一個不連貫的動作和形象密密麻麻、雜沓紛亂地堆積在一起。弗朗索瓦絲一下跳起來,這是無法容忍的,任何痛苦都比絕望地在虛無和嘈雜中放任自流要強。

她穿上大衣,把一頂無邊毛皮帽一直戴到耳邊。她必須恢復鎮靜,需要與自己對話,長期以來她早該這樣做,而不該有一點空閑就埋頭工作。她淚痕斑斑,因而眼瞼發亮、眼圈發青,這很容易彌補,但是沒有什麽必要,因為直到午夜前她不見任何人,而希望獨自消磨這幾小時形影相吊的光陰。她在鏡子前呆立片刻觀察自己的臉龐,這張臉不說明任何問題,它像貼在頭部前方的一張標簽:弗朗索瓦絲·米凱爾。相反,格紮維埃爾那張臉則在滔滔不絕地竊竊私語,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往往神秘地對鏡微笑。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走下樓梯。人行道上布滿積雪,天寒地凍。她登上一輛公共汽車;為了尋求孤獨和自在的精神境界,她必須逃離這個地區。

弗朗索瓦絲用手心擦拭掉蒙在玻璃窗上的水汽,夜色中徐徐出現在她眼前的是燈火輝煌的櫥窗、路燈和行人,但是她沒有感到自己在動,所有這些顯現的東西接踵而至,而她自己卻沒有挪動位置:這是一種在時間範圍內的超空間旅行。她閉上雙眼。恢復鎮靜。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已經站在她面前,她也想站立在他們面前。控制自己,控制什麽?她的思想消逝了。她找不到絲毫可思索的東西。

汽車停在唐雷蒙街的街角,弗朗索瓦絲下了車,蒙馬特爾的街道白雪皚皚、肅穆寧靜,猶如凝固了一般。弗朗索瓦絲踟躕不前,她因自己獲得的自由而深感局促不安,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她卻哪兒都不想去。她開始機械地登上高地,腳每邁出一步,先是被積雪頂一下,然後隨著一下撕裂絲綢般的咯啦聲就塌陷下去。感到力量尚未使盡時障礙便消失殆盡,令人產生一種失望的不適感。雪、咖啡館、台階、房屋……都與我有什麽關系?弗朗索瓦絲思索著,並為之愕然。她感到百無聊賴,以致兩腿如同截斷了似的。所有這些陌生的事物又能對她有什麽用?這些存在於一定距離之外的東西甚至都觸及不到她所陷入的這種令人目眩頭暈的虛空境界。她被一個大漩渦卷了進去,呈螺旋狀下沉,越陷越深,好像最終會達到某種狀態,任何一種一勞永逸的狀態:安寧或失望,但是她仍然停滯於同一處境:虛空的邊緣。弗朗索瓦絲悲痛地向四周看了看,不,任何東西都無助於她。必須從自身迸發出自豪、自憐或溫柔的激情。她背部和太陽穴疼痛,即使這種痛苦也與她無幹。好像應該另有一個人在那裏說:“我疲倦,我痛苦。”那時,這一朦朧而痛苦的時刻會在一個生命中顯要地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卻沒有任何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