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4/20頁)

“是我的錯。”弗朗索瓦絲緩步攀登一個台階時這樣想。是她的錯,伊麗莎白說得對,多少年來她不再是某個人,甚至不再具有形象。而最不幸的女子至少還能夠愛慕地撫摩自己的手,她驚異地看著她的雙手。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愛情……她從來沒有說過“我”。然而皮埃爾擁有自己的未來和自己的情感,他遠遠離開,退到了自己生活的邊緣。她則原地呆立,與他、與眾人疏遠了,與己也無聯系。她被遺棄,卻從中領略到真正的孤寂感。

她憑欄眺望腳下一大片藍瑩瑩、冷冰冰的霧氣,那是巴黎,它冷漠無情、目空一切地展現在眼前,弗朗索瓦絲把身子往後一閃,她來這裏幹什麽?周圍寒氣襲人,頭上是白色穹頂,腳下是直通星際的深淵。她奔跑著下了台階,應該去電影院或者給某人掛個電話。

“太不幸了。”她喃喃自語。

孤獨不像可蠶食的食品那樣是可以被吞噬的,她那種期望在一個晚上逃避孤獨的想法是幼稚可笑的。只要她尚未徹底征服孤獨,她就應該徹底打消想回避它的念頭。

陣陣刺痛使她喘不過氣來,她停下來把手放到肋骨上:

“我怎麽啦?”

她周身打了一個大寒戰,汗流浹背,腦袋嗡嗡作響。

“我病了。”她想,心裏有一種輕松感。她攔住一輛出租車。除了回去上床睡覺別無他法。

樓梯口一扇門砰地響了一下,有人趿拉著一雙舊鞋穿過走廊,這該是那個金發妓女起床了。樓上房間那個黑人的電唱機正輕輕地播送著《孤獨》這個曲子。弗朗索瓦絲睜開眼睛,黑夜幾乎已經降臨,她躺在溫暖的被窩內已有將近四十八個小時。身邊輕輕的呼吸聲是格紮維埃爾,皮埃爾離開以後,她一直坐在大扶手椅上,沒有挪動一步。弗朗索瓦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痛點沒有消除,她倒為此感到高興,這樣她便完全確信自己病了,多麽令人心神安寧,什麽都不必操心,甚至都不用費心講話。假如她的睡衣不被汗水浸透,她便覺得安然無恙了,可它貼在身上,而且身體右側有一大片灼痛的硬痂,醫生對人們拙劣地瞎塗亂抹泥罨劑而大為憤慨,但這是他的錯誤,他本該解釋得更清楚。

有人輕輕敲門。

“請進。”格紮維埃爾說。

樓層侍者的臉蛋出現在門口。

“小姐什麽都不需要?”

他怯生生地走近床邊。他不間斷地前來表示願意提供服務,顯出一副如臨大難的神情。

“謝謝。”弗朗索瓦絲說,她氣喘籲籲,根本無法講話。

“醫生說小姐明早無論如何應該去住院,小姐您不願我給什麽地方掛個電話?”

弗朗索瓦絲搖了搖頭。

“我不打算去。”她說。

一股熱血沖上臉部,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這個醫生為什麽把旅館的人都煽動起來了?他們將要告訴皮埃爾,格紮維埃爾也會對他說,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對他撒謊。皮埃爾將強迫她住院。她不願意,別人畢竟不能違背她的意願把她弄走。她看著門在侍者身後重新關上,她環顧了一下房間。感覺得到這是病人住的房間:兩天以來,沒有打掃屋子和整理床鋪,甚至沒有打開過窗戶。皮埃爾、格紮維埃爾、伊麗莎白在壁爐上白白堆了一些令人垂涎的食品,火腿變硬了,杏子浸泡在流出的汁裏,牛奶蛋糊塌陷在焦糖水裏。這幾乎像被非法監禁的人住的地方了,但這是她的房間,弗朗索瓦絲不願意離開。她喜歡裝飾墻紙上的鱗片狀菊花、破舊的地毯以及旅館的喧鬧聲。這是她的房間,她的生活,她願消極地在此滯留,哪怕全身衰竭,而不願被流放到白色的、陌生的圍墻中去。

“我不願意人家把我從這裏弄走。”她有氣無力地說,熱血又一陣陣沖向全身,並因激動而熱淚盈眶。

“別傷心。”格紮維埃爾愁眉不展、但滿腔熱情地說。“您很快會好起來的。”

她驀地撲到床上,緊緊靠著弗朗索瓦絲,把冰涼的臉貼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我的小格紮維埃爾。”弗朗索瓦絲感動地說,她用胳膊摟住這柔軟、溫暖的身軀。格紮維埃爾的全身重量壓得她喘不上氣來,但是她不願讓她離開。曾幾何時,有一天清晨她也這樣把格紮維埃爾緊緊摟著貼在胸口。為什麽她沒有能力把她留在身邊?她是那麽愛這張憂慮而深情的臉。

“我的小格紮維埃爾。”她重復了一遍,一聲抽泣哽住了嗓子。不,格紮維埃爾不會離開。其中有誤會,她希望一切從頭做起。她曾經不快地以為格紮維埃爾已經離她而去,但是剛才促使格紮維埃爾投入她懷抱的激情不可能是錯覺。弗朗索瓦絲將永遠不會忘記她憂傷的眼睛以及兩天以來格紮維埃爾毫無保留地、慷慨地奉獻予她的無微不至的、熾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