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3/5頁)

“真愚蠢,最後還是沒有給你買一雙行軍鞋。”她說,“我知道該怎麽辦了,我把我的滑雪鞋給你。你穿著很合適。”

“我不願意拿你那雙破滑雪鞋。”皮埃爾說。

“當我們將來再去參加冬季運動時,你給我買新的。”她傷心地說。

她從壁櫥盡裏面拿出鞋,遞給他,然後她往一個布背包裏放衣服和食品。

“你不拿你的海泡石煙鬥?”

“不,我留著休假時用,”皮埃爾說,“給我保管好。”

“別擔心。”弗朗索瓦絲說。

漂亮的金黃色煙鬥躺在盒子裏猶如躺在一個小棺材裏。弗朗索瓦絲關上蓋子,把盒子放入一個抽屜。她轉過身對著皮埃爾。他已經放好鞋,坐在床邊,啃著指甲。他眼球發紅,臉部表情呆傻,以前他同格紮維埃爾做某些遊戲時就樂於做這種表情。弗朗索瓦絲站在他對面,不知自己該做什麽。他們談了一整天,現在沒有什麽可談了。他輕輕地咬著一個指甲,她則不快和屈從地看著他,心中空落落的。

“我們走嗎?”她終於說。

“走吧。”皮埃爾說。

他把兩個背包斜掛在肩上走出房間。弗朗索瓦絲關上了身後的門,幾個月內,想必他不會跨進這扇門。下樓的時候,她的腿發軟。

“我們還有時間到多莫咖啡館喝一杯。”皮埃爾說,“但是我們必須小心,找到一輛出租車不會很容易。”

他們出了旅館,最後一次走上這條常常經過的路。月亮已隱去,天黑沉沉的。已經有好幾個夜晚,巴黎的天空慘淡無光,街上只剩下幾盞昏黃的燈,微弱的燈光照在貼近地面之處。從前從遠處就能辨出蒙帕納斯十字路口的紅色霓虹燈光已蕩然無存,然而咖啡館的露天座仍在微光中閃耀。

“從明天開始,一到晚上十一點,全部燈都熄滅。”弗朗索瓦絲說,“這是戰前最後一夜。”

他們在露天座上坐下,咖啡館裏坐滿了人,聲音嘈雜,煙霧彌漫。有一批很年輕的人在唱歌,一大堆穿制服的軍官半夜突然出現,一組組分散在每個桌子周圍,一些女人用歡聲笑語糾纏著他們,只是沒有引起反響。最後一夜,最後幾小時。神經質的嗓音和呆滯的表情形成鮮明對照。

“這兒的生活將會很特別。”皮埃爾說。

“是的。”弗朗索瓦絲說,“我會把一切都敘述給你聽的。”

“但願格紮維埃爾不要使你負擔太重。也許不應該讓她那麽快回巴黎。”

“不,你再見她一下是比較好的。”弗朗索瓦絲說,“確實沒有必要寫那麽些長信來一下子消除後果。再說,最後幾天她應該在熱爾貝身邊。她不能留在魯昂。”

格紮維埃爾。這只是一種回憶,一個信封上的地址,未來的無足輕重的一部分。她難以相信幾個小時後將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她。

“只要熱爾貝在凡爾賽,你一定能時常見到他。”皮埃爾說。

“別為我擔心。”弗朗索瓦絲說,“我總是能處理好的。”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他要走了。任何其他東西都不重要了。他們長時間無言以對,眼看著和平時期漸漸消失。

“我想那邊會不會有很多人。”弗朗索瓦絲邊說邊站起來。

“我不認為,四分之三的人已經被征召走。”皮埃爾說。

他們在大街上逛了一會兒,皮埃爾叫了一輛出租車。

“到拉維萊特車站。”他對司機說。

他們默默無言地穿過巴黎。最後幾顆星星漸漸黯淡。皮埃爾嘴角上微微帶笑,他不緊張,不如說他的神態像孩子一樣專心致志。弗朗索瓦絲感到內心的焦慮平息了。

“我們到了嗎?”她驚奇地問。

出租車在一個圓圓的、冷清的小廣場邊上停下。一根杆子豎在中央土台正中。靠著杆子有兩個戴鑲銀飾帶法國軍帽的衛兵。皮埃爾付了錢,向他們走去。

“集合中心不在這裏?”他說著把他的軍籍簿遞給他們。

一個衛兵指了指貼在木杆上的一張小紙條。

“您應該去東站。”他說。

皮埃爾很困惑,對衛兵做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這種出其不意的天真表情每次都十分打動弗朗索瓦絲的心。

“我來得及走著去嗎?”

衛兵笑了。

“人們肯定不會專門為您給一列火車生火,您沒必要那麽趕。”

皮埃爾回到弗朗索瓦絲身邊。他身背兩個布背包,腳穿滑雪鞋,在這個被遺棄的廣場上顯得如此渺小和荒誕。弗朗索瓦絲覺得以往的十年時間還不足以使他明白她是多麽愛他。

“我們還有一點兒時間。”他說。從他的微笑中她看出,他該知道的一切他全很清楚。

他們上路穿過小街,此時已是拂曉。天氣暖和,天空中彩雲緋紅。真好像他們在經過通宵達旦的工作以後出來散步時一樣。他們在通向火車站的台階高處止步。閃閃發光的鐵軌在起點處馴服地躺在柏油人行道之間,突然沖刺出去,途中縱橫交錯,奔向無窮盡的遠方。他們注視了一會兒排在月台邊長長的、平平的火車車頂,月台上十個白針黑底鐘面上都指著五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