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按照城市的標準來說,這所小學算不上是什麽大學校,卻十分寬敞,布置合理,足夠卡利沃附近的孩子使用。在成為一所學校之前,這座建築一直都屬於某個富有的領主,從而擁有著呈U字形的設計;中央庭院曾是四輪馬車和商人們的集合地;隨處可見灰色的石墻、亮藍色的百葉窗,還有木質的地板。曾幾何時,這裏還立著這位領主的一字形宅邸,不過在一戰中慘遭轟炸,再也沒有得以重建。和法國小城鎮裏的許多學校一樣,這所學校也位於鎮子的邊緣。

薇安妮站在自己教室的辦公桌後,凝視著眼前這些孩子們明亮的臉龐。她用起皺的手帕輕輕拍了拍自己的上嘴唇。每個孩子書桌旁的地板上都擺放著一個強制發放的毒氣面具。如今,孩子們到哪兒都要帶上它們。

雖然敞開的窗戶和厚厚的石墻起到了空氣對流、阻擋陽光的作用,屋裏卻還是悶熱難耐。天知道,在沒有熱浪加倍困擾她的情況下,她已經很難集中注意力了。從巴黎傳來的可怕消息讓人心生恐懼。所有人談論的只有悲觀的未來和糟糕的當下:德國人已經進軍巴黎。馬其諾防線崩潰了。法國士兵有的陳屍於戰壕之中,有的逃離了前線。過去的三個晚上——自從她的父親打來電話之後——她就一直無法入睡。天知道伊莎貝爾正身處巴黎和卡利沃之間的哪個地方,而安托萬那裏也沒有傳來只言片語。

“誰願意為我說一說‘跑’這個詞的變位?”她疲倦地提問。

“我們不該學點德語嗎?”

薇安妮意識到這個問題是提給她的。學生們此刻都提起了興趣,一個個坐得筆直,眼睛放著亮光。

“抱歉,你說什麽?”她說著清了清嗓子,好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

“我們應該學德語,而不是法語。”

說話的是屠夫的兒子,年幼的吉爾·富尼耶。他的父親和三個哥哥都去參戰了,只留下他和母親經營家中的肉鋪。

“還有射擊。”弗朗索瓦點頭表示贊同,“我媽媽還說我們得知道如何射中德國人。”

“我祖母說我們所有人都應該離開。”克萊爾說,“她對上一場戰爭還記憶猶新。她說我們這些留下的人都是傻瓜。”

“德國人是不會跨過盧瓦爾河的,對不對,莫裏亞克小姐?”

前排的中央,索菲前傾著身體坐在座位上,兩只手緊緊地攥著木頭書桌的桌面,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和薇安妮一樣因為傳聞而感到不安。因為擔心父親,這孩子已經連續兩個晚上哭著入睡了,如今還要帶著貝貝來上學。薩拉坐在緊挨著好朋友的課桌旁,眼中同樣充滿了恐懼。

“害怕是沒有用的。”薇安妮邊說邊朝他們靠了過來。昨天晚上,她也是這麽對索菲和自己說的,可聽起來卻是那麽的空洞。

“我不害怕。”吉爾說,“我有一把刀。我會把每一個出現在卡利沃的德國人都殺掉。”

薩拉瞪圓了眼睛,問道:“他們會到這裏來?”

“不。”薇安妮回答。否認並不容易,她內心的恐懼死命抓住了這個字,說出口時還將它拉長了不少,“法國士兵——你們的父親、叔叔和哥哥們——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甚至就在我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我相信他們正在為了巴黎、圖爾市和奧爾良而戰。”

“但巴黎已經淪陷了。”吉爾問道,“前線的法國士兵出了什麽事?”

“戰爭中既有大規模戰役,也有小規模沖突,過程中損失是在所難免的。但是我們的人是永遠也不會讓德國人取勝的。我們永遠都不會放棄。”她和學生們靠得更近了,“不過我們也要起到一定的作用。——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我們也要勇敢而堅強,不相信事情會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我們必須繼續自己的生活,好讓我們的父親、哥哥還有……丈夫能夠有家可回,對嗎?”

“那伊莎貝爾姨媽怎麽辦?”索菲問道,“外祖父說她現在應該趕到這裏了。”

“我的表兄也是從巴黎逃出來的。”弗朗索瓦說,“他也沒到呢。”

“我叔叔說路上的情況很糟糕。”

鈴聲響了。學生們像彈簧一樣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下子把戰爭、飛機和恐懼拋到了九霄雲外。這群八九歲的孩子們結束了夏日裏一整天的學習,看上去滿心歡喜。他們一起叫嚷著、歡笑著、討論著,把別人推到一邊,朝著門邊跑去。

薇安妮對這鈴聲充滿了感激。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可是個老師啊。她怎麽知道該如何談論危險這種話題?她又怎麽能在自己也精神緊繃的情況下安撫孩子們心中的恐懼?她埋頭做起了一些日常工作——拾起十六個孩子落下的雜物,把粉筆擦裏的粉筆敲出來,收拾書本。待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她把文件和鉛筆放進了自己的皮質挎包裏,從桌子的底層抽屜裏拿出了自己的手提包,然後戴好草帽,離開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