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星星的人

誠實,對睦月來說似乎是頭等大事。為此他不惜任何代價,哪怕是召開家庭會議這樣麻煩的代價。睦月越是誠實,我就顯得越不誠實,不論是對雙方父母還是對瑞穗,甚至對睦月的良心……但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復雜?我只不過想保護和睦月兩個人的生活。按理說,我們的婚姻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在我認識睦月之前,從未想過要保護什麽。

上午,我去找柿井咨詢有關人工授精的事宜。我在約好的時間內到了醫院,提交了醫療卡,填寫了初診卡。卡片上用綠色的粗體字寫著“產科·婦產科”,那簡直像第一次看到的字眼,不僅怪異,而且感覺過於直白。

聽到護士叫我的名字,我推門走了進去,柿井愕然地看著我。“哎?怎麽是岸田夫人。你在門診掛號了?”他不可思議地說著,然後形式化地問我“你哪裏不舒服”。但不管從他的聲音還是眼神中,都看不出一位醫生應有的氣質。

“我來咨詢你一個問題,是關於人工授精。”

柿井的表情立時僵硬了。“啊?噢,您先稍微等一會兒。”他聲音慌亂,“我覺得咱們邊吃午飯邊談這個問題會更好。”

真是前言不搭後語。

“對不起,一會兒我還要去別的地方。”我幹脆地說。我提前預約了,並帶了醫療卡,嚴格按照程序坐到了這裏,沒有理由遭到拒絕。

我被帶進了一間很小的診室,裏面有形似蒸蛋器的照明器具、帶腳踏的檢查台、一個凳子、一個洗手盆。

“你沒有必要給我檢查。”

看到我有些膽怯,柿井微微一笑,說:“我知道,可那邊有護士在。”

我竟然忘了,這裏也是睦月工作的醫院,我對自己的輕率感到羞愧。既然病歷上寫著岸田笑子,就算是門診患者,也無法掩飾自己和睦月的關系。

“那麽,”柿井用右手的手背推了推眼鏡,“也就是說,你想了解人工授精方面的問題。”

在為我講解的時候,柿井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既沒有咬指甲,也沒有一個勁地眨眼睛,沉穩的語調完全像位醫生,並兼備冷靜和適當的人情味。他的變化讓我都有些感動。

只是他的說明極其無聊,絲毫沒有涉及我想了解的事情(如怎樣做,用怎樣的方法,需要多少錢等)。他像晨間校長訓話似的沒完沒了地給我講著,還提到了日本婦產科學會發布的統一判斷標準(他先講明,這個標準並非法律,所以沒有強制力。還說根據這個標準,醫生只能對除人工授精之外沒有可能妊娠的夫婦,才可以實施人工授精)、美國不孕學會的見解、英國的相關政府標準等。我不得不耐著性子,聽著這一大堆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解釋。(我需要耐著性子等待柿井的長篇大論結束,然後問他一些問題,一些對我來說比統一判斷標準更現實更重要的問題。)

柿井一一為我作了解答,美中不足就是關鍵地方全被他搪塞過去了。但至少加深了我對醫學專業詞匯的了解。

“總之,應該先和睦月好好商量一下。”柿井並不是在下結論,而是為了打斷我的提問。

從醫院出來,我去了父母家,這是今天的主要活動。我沿著熟悉的緩坡向上走,右側有一幢白色大房子,左側是金桂柵欄,走過一戶養著狗的人家,從住宅樓向右拐,就是我生活過二十多年的家。淺咖啡色的土墻和藍色的瓦屋頂,這就是我成長的家,有紅褐色大門和變了顏色很難分辨出文字的木制門牌。我摁了門鈴,媽媽總是說:“你直接進來就行了。”可我總是摁門鈴,因為我想不出其他能進入這個家的方法。

“是哪位?”對講機裏傳來媽媽含糊不清的聲音。

“是我,笑子。”我低聲回答。

我隨意地坐在茶室的榻榻米上,一邊望著院子裏的柿子樹一邊喝茶。這是一個晴朗平靜的下午。

“怎麽不提前給我打個電話。”媽媽正在廚房裏削梨,“家裏什麽也沒有了,要知道你來,我會提前買好的。”

媽媽接著說:“還有你爸爸,今天肯定回家很晚。要是知道你來,他會早回來的。”

我知道,所以才專門挑選周一過來。周五去哪兒人都很多,所以要想出去喝酒,最好是星期一,這是父親一貫的主張。可憐的是父親那些部下,從周一開始就要吃腸胃藥。

“媽媽,我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我站在廚房的角落說,“睦月和他的戀人分手了。”

媽媽揮動菜刀的手停下了,帶著混雜期待和懷疑的神色看著我。“真的?”

我集中精神,盡量裝出復雜的表情點點頭。“我說沒有必要分手,但睦月想把事情處理利落,他說要建立一個正常的家庭,有一個常識意義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