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

在美發沙龍和帽子店花了整整半天時間後,德·拉烏爾奈利夫人回到家,立即把新帽子遠遠一扔,仔細端詳起她的新發型。在安泰爾姆的勸說下——他說自己是“最時髦”的美發師——五十來歲的德·拉烏爾奈利夫人放棄了自己20世紀初風格的發髻,之前她留著蓬松飄動的漂亮棕紅色頭發,波浪卷遮住了額頭和耳朵。德·拉烏爾奈利夫人回到家,頭發還是棕紅色,但熨燙後紮成了中國式的發髻,打著油,像上了釉的貝殼般附在脖子上,仿佛丘比特之心一樣中間插著一枚小箭頭。

站在兩個簡陋的台燈框起來的鏡子前,德·拉烏爾奈利夫人看到自己時還是吃了一驚:她的額頭令人眼花繚亂,平日裏額頭被藏得如胸部般嚴密,很少外露。銳利的眼睛雖然妝容精巧,但光線照在眼睛上還是剝奪了它們神秘的色彩,就像陽光照在伐木工人掃蕩過後的林中的溪流上。她拿了一面手鏡,端視脖子後面光亮的頭發和燦爛的“箭頭”。

“就這樣,這很時髦,”她大聲說出來安慰自己,“而且,艾米麗·德·賽麗剛才也說這是一種真正的展示……”

但是,鏡子裏這個女士額頭光滑,臉頰微微下垂,嘴唇萎靡,鼻子越來越大,德·拉烏爾奈利夫人沒有認出自己,她感到不舒服。就像一個畫家給在陽光下曬褪色的風景畫上色一樣,她用粉底補了補裸露的耳朵、太陽穴和眉骨下方,將整張臉用不常使用的粉底塗了起來。

“這樣好點兒了,”她覺得,“顯然,這是一個大膽的發型!為什麽我不能留大膽的發型呢?”

她按了按鈴,得到了女仆曖昧的恭維:現有的改變讓夫人變得更好了!她換下正裝,下樓獨自去吃晚餐。五年來優雅的寡居生活不會被這段孤獨的時間打擾,為了保證衛生和生活閑適,德·拉烏爾奈利夫人經常一個人吃午飯或晚飯,也一個人喝酸奶或者傍晚五點就上床休息。

男仆馬裏安穿著晚禮服正等著她,他的手臂懸在一個梳妝台前。他是拉烏爾奈利家的驕傲,勻稱擡著的頭,始終距地面六英尺高,他的頭發和肌膚金燦燦的,黑眼睛散發著布列塔尼人的狂熱。馬裏安十三歲時,德·拉烏爾奈利夫人和她的丈夫把正在地裏放牛的他帶了回來。馬裏安被提升為“小仆人”,他穿著一件帶袖條紋背心,系著白色圍裙,很快就贏得了獎章。他克服了對電話的恐懼,擺放插畫和桌布的方式也體現出良好的品位,改掉了他的農民口音,並學會了輕盈地走路。馬裏安有一種權衡輕重的本能,有一次他用仆人的衣服去置換管家的套裝時,就謹慎地給這家置換工裝的店加入了些水果、花碎、蠟和金屬烘烤工具。就這樣,德·拉烏爾奈利夫人早早地授予了他“明珠”級別,這通常是留給那些頭發蒼白或漸漸蒼老的仆人的。但是,馬裏安像一尊靜默的運動雕像,他嚴厲的黑眼睛流露出一種灼熱的神情,像透徹的鏡子一般,從來不會熄滅,如星光般璀璨,甚至能給女店員或賣東西的女孩兒火辣的感覺。

德·拉烏爾奈利夫人疾步走進餐廳,坐在椅子上,發著抖:

“快點兒上菜,馬裏安。這裏不怎麽暖和,是嗎?”

馬裏安站在餐具櫃前,一動不動。

“嘿,小家夥,我在跟你講話呢!”德·拉烏爾奈利夫人親切地說,她有時對待馬裏安就像貼身仆人一樣。

“烤箱還不怎麽熱。”馬裏安終於用一個不確定的聲音回答。

德·拉烏爾奈利夫人感到剛暴露出來的額頭和耳朵開始發冷,她擡頭看著馬裏安,他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鎮定自若,他用湯盤添滿夫人的湯碗,又站回之前的位置,直立著面對他的女主人。馬裏安馬裏安的黑眼睛裏含著恐懼和羞愧,凝視著主人寬寬的像大理石般潔白的額頭,他打了蠟的頭發邊緣和紅木帝國家具倒很搭配……德·拉烏爾奈利夫人有點兒不自在,她打翻了湯碗。

“接著上菜,馬裏安。我不是很餓。要是得了流感我一點兒不奇怪。”

馬裏安撤走湯,飛快跑進廚房,拿來一個蝦酥。給夫人上菜時,他滴了幾滴紅酒到桌布上,回到自己的餐櫃前,他仍然顯得心神不安。

“流感在擴散,”德·拉烏爾奈利夫人局促地說,“在廚房裏得當心,亨麗埃特今早說身體發疼……把蝦酥拿走吧,蝦已經幹了……你今天晚上似乎不太在狀態,你……”

“這個季節就是容易得流行感冒。”馬裏安遲疑著說。

但每次給夫人上菜時,馬裏安空洞而真實的黑色眼睛都像是在大聲宣告:“不,這不是流行感冒!是那個可恥的前額,那片荒蕪的平地、狹小的頭骨。這個沉沉的‘水果’:一個失去了綠葉的老婦人的頭,在那裏我曾看到的是枝繁葉茂!這是作為一個垂涎的善良仆人的憤慨,這是我應關心和得到回報的地方——我曾經是一個為美麗的女主人服務的傻仆人,一段燦爛記憶的守護者。不能這樣,上帝呀,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