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封蠟

在我大約十五歲的時候,曾非常熱衷於“案頭擺件”。我的父親在這上面傾注了一生的精力,我只是在效仿他。在那個年紀,各種不良念頭都向青少年伸出魔爪,就像有著無數小鉤子的蒼耳粘在頭發上似的。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會經歷很多風險。我擁有的極大的自由讓我面臨更多的危險,而我覺得危險是無邊際的。我沒有意識到的是,茜多憑著她的母性本能,心靈感應般地迅速識別了危險,而她對任何形式的暗中監視都嗤之以鼻。

在我剛滿十五歲的時候,茜多向我證實了她神奇的感應能力。她猜到一個看起來本分的男人覬覦我尖尖的小臉、拍打著小腿的辮子和勻稱的身材。茜多去度假時,把我交托給了這個男人的家人。一天她收到一條警示,那警示說得就像啟示那樣清楚而又令人震驚。於是她立即戴上小帽子,把帽繩在下巴上打了個結,登上哐當作響的顛簸的火車,是在那全新的線路上跑著的老舊火車。茜多在花園裏找到了我,我正和其他兩個小女孩玩耍。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雙肘靠在聖母院的窗台上,像冥想的惡魔一樣注視著我們。

這樣一幅平靜的家庭生活的景象沒能騙過茜多的眼睛。而且,她注意到我比在家時更漂亮。無論是十五歲還是三十歲,在男人灼熱的欲望裏,女孩子如綻放的花朵。毫無疑問,茜多斥責了我,並且把我帶走了。而這個受人尊敬的男人根本不敢問她為什麽來,或是我們為什麽走。在火車上,她在我眼前睡著了,像一個打了勝仗的人一樣疲憊不堪。我記得我們錯過了午餐時間,我抱怨著餓了。她沒有感到羞愧,只是聳聳肩,看著她的手表,向我保證之後會做我最喜歡的美食——麥麩面包、奶油芝士和紫洋蔥。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挨餓,她已經挽救了我最寶貴的東西。

我沒有做錯什麽,也沒有被這個男人教唆,我只是愚鈍。但是,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愚鈍的後果要比平常的那種興奮的傻笑、臉紅、拙劣的調情嚴重得多。只有寥寥無幾的男人能讓女孩變得愚鈍起來,但當她們開始醒悟就會感到迷失。茜多手術式的幹預消除了我內心所有的困惑,我從青春期又返回到了幼稚期——對青春期的自我的羞愧和陶醉讓人遁入幼稚裏狂歡。

我的父親是一個天生的作家,但幾乎沒有留下什麽作品。在創作的時候,他把寫作的欲望釋放到了整理工具中,他擺出作家所需要的和不那麽需要的一切東西。因為他,我自己也無法抵擋這種狂熱。由於我欣賞和垂涎過一個作家工作台上的完美工具,今天我對桌上的工具仍然十分挑剔。從青春期開始,我就從父親的工作台上偷一些東西,先是一小塊兒聞起來像雪茄盒的紅木三角板,然後是一把白色的金屬尺子。責罵自不必說了,他炯炯有神的灰色小眼睛怒視著我,充滿兇狠的敵意,我再也不敢冒險了。我只能忍著饑渴四處遊蕩,在這些珍貴的文具周圍徘徊,腦子裏滿是壞念頭:一疊沒用過的吸墨紙,一把烏木的尺子,一支、兩支、四支、六支削尖了的各種顏色的鉛筆,筆尖精致且不粗不細和筆尖非常寬的鋼筆,還有和黑鳥的羽毛一樣薄的畫筆,紅色、綠色、紫色的密封蠟,一個手動吸墨器,一瓶液體膠水,更不用說那透明的琥珀“封口膠”,一件騎兵披風殘余的一小部分,小到只有扇形邊的筆刷那麽大。一個大墨水瓶和旁邊的小墨水瓶,都是青銅色的。一個盛滿金色粉末的漆碗,是用來烘幹濕頁的,另有一個裝有各種顏色薄餅(我以前吃的是白色的)的碗。桌子的左右兩邊有大量的紙,奶油色的,帶著水印,碼得整整齊齊的。當然,還有那台小小的沖印機,夾住白紙,上下輕輕一合,就在上面印上了一個凸起的名字:J.J.柯萊特。還有一杯洗畫刷用的水,一盒水彩顏料,一本地址簿,一瓶瓶紅色、黑色、紫色的墨水,紅木三角板,一個袋裝數學儀器,煙草罐,一個煙鬥,一盞熔化密封蠟的燈。

像一個想要擴充領地的主人,父親努力讓他那張巨大的桌子上容下那些外來的東西。有一陣,那兒出現了一台能一下子切開一百張紙的機器,還有幾個裝著白色果凍狀液體的模架,你把一張白紙朝下貼在上面,然後就能取出模糊的、黏黏的、白兮兮的復制品,和原件正好完全顛倒。但父親很快就厭倦了這些玩意兒,那張巨大的桌子又歸於寧靜。它恢復了它的古典風格,仿佛從未被那代表著靈感的雜亂的書頁、煙頭和被揉成紙球的“草圖”所打擾。哦,天啊,我忘記了,那些切紙機,三四個黃楊木的,一個人造銀的,還有最後一個黃色象牙的,都徹底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