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飾[1](第4/9頁)

於是我轉進一家小餐廳;我還沒有吃早飯——旅館的早餐服務實在糟糕——我想吃點東西,想想接下來做些什麽。我點了一份雞蛋三明治和一杯牛奶,翻著旅遊手冊。房間裏除了我之外就只有餐廳的女服務員和老板,他們退到遠處,叉著雙手站著,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吃,仿佛指望著我一躍而起,用黃油刀施展什麽通靈巫術。七個尖角的閣樓冬天並不開放。反正它和霍桑也沒有關系;它只是一間沒有被拆除的老房子,一間人們現在付錢進去參觀的房子,因為它被冠上了那部小說的名字。樓梯扶手上也沒有作者真正的汗漬。我想,這就是我開始對文學產生懷疑的瞬間。

按照那本商會手冊的說法,剩下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和其他景點不同,那裏二月份照常開放,似乎還以家譜學方面的館藏蜚聲全球。我最不想去的就是圖書館,可是回到滿是噪音和化學品氣味的旅館實在沒有意思,再說我也不能在餐廳待上一整天。

圖書館空空蕩蕩,只有一個戴著氈帽的中年男人,執拗地端詳著一排排家譜學著作,明顯是在消磨時間。一個梳著發髻、臉色陰沉的女職員,正坐在一張笨重的桌子後面做著填字遊戲。那間圖書館也勉強兼做博物館。陳列著幾尊船艏雕像,眼神呆滯的少女,實木雕成的男人,裝飾華麗的魚和獅子,鍍上的金屬已經磨損大半;還有一組放在玻璃罩子裏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發飾;那些胸針和戒指,每一件前面都有一塊水晶面板,保護一個用頭發編成的造型;鮮花,姓名首字母,花環或是垂柳。更加精致的那些還用了不同顏色的發絲。雖然那些青絲原先一定光澤飽滿,現在卻已經衰老,質地就像是會在椅墊底下找到的那種東西。我忽然意識到,多恩那句“纏繞著骸骨的明亮發圈”寫錯了[20]。一張手寫的卡片上說,這些發飾中有許多都是追思之物,用來分發給葬禮來賓的。

“那些葬禮用的,”我問桌子後面的那個女職員,“我是說,他們是怎麽……剪頭發是在之前還是之後?”

她從填字遊戲裏擡起頭來。她一點也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麽。

“生前還是逝後,”我說。如果是生前剪的,在我看來未免冷酷無情。如果是去世之後再剪,他們怎麽會有時間在葬禮之前把那些柳樹發型統統編好?而且他們為什麽要去編呢?我無法想象在自己的喉嚨口掛上那樣一個沉甸甸的胸針,像個金屬枕頭似的,裏面塞滿一位所愛之人逐漸黯淡的發辮。那會像是一只風幹的枯手。那會像是一條絞索。

“我肯定不知道,”她語帶反感,“這是個巡回展覽。”

那個戴氈帽的男人正守在門外等我。他請我和他一起喝一杯。他一定也住在那家旅館裏。

“不用了,謝謝,”我回答,加上一句,“我有男朋友了。”我這麽說是為了安慰他——女人總覺得自己一定得去安慰那些搭訕她們卻被拒絕的男人——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來到這裏並不是為了離開你,像我之前想的那樣,而是為了和你在一起,比你真正存在的時候更加徹底。活生生出現的時候,你的譏諷嘲笑讓人難以逾越,然而獨自一人,我就能不被打擾地沉湎於這浪漫的劫數。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麽人們把青春視作自由和快樂的時光。十有八九是因為他們已經淡忘了自己的韶華。如今,被那些憂郁的年輕人圍繞著,我只覺謝天謝地,我已經逃脫了,但願是永遠地逃脫了(因為我再也不相信靈魂轉世了),二十一歲,那無法忍受的枷鎖。

我告訴過你我要出去三天,卻實在無力承擔這強烈的幻想。塞勒姆是一片真空,而你正漸漸擴大,將它填滿。我知道在第二排胸針中間,黑色與金色交織的那顆碩大的死亡的象征裏,盛放著誰的頭發;我知道在我房間的左邊,那間沒有人住的旅館客房裏,聽見的是誰的聲音,那種夾在暖氣片陣陣抽搐之間的喃喃的呼吸。幸好,有一班下午的火車;我乘上車,逃回現實。

我在波士頓火車站打電話給你。你用你慣常的宿命態度接受我提前回來的事實,無驚也無喜。你本來應該在做作業,以朦朧理論[21]解讀丁尼生的《洛克斯利田莊》[22],你告訴我,這種作業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那時候朦朧理論的影響還很大。於是我們轉而去散步。天氣轉暖,積雪變得又濕又軟;最後我們來到查爾斯河[23]邊,滾起雪球往河水裏扔。後來又堆起一個濕漉漉的維多利亞女王雕像,加上堅挺的雙峰,巨型裙撐和鷹鉤鼻,再用雪球和大塊的堅冰把它夷為平地,時而偷偷竊笑,我當時以為那笑聲是無拘無束的放縱,但現在我認清了那只是歇斯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