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飾[1](第5/9頁)

然後,然後呢。我當時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呢?我的大衣,當然了,還有另一條裙子,有點惡心的綠色格紋;同樣是那件被燒出一個洞的毛衣。我們一起滑過河邊融化之後又有些凍住的雪水,握住彼此冰冷的手。已經到了晚上,寒意漸濃。我們不時停下來,跳上跳下,互相親吻,以此取暖。查爾斯河光滑的水面上,仿佛明亮的海市蜃樓一般,倒映著高塔和鐘樓,那些春季考試失利的人會從上面縱身躍下,年年如此;淤泥深處漂蕩著自戕的文學靈魂,福克納[24]就是其中之一,周身覆蓋清澈晶瑩的辭藻,光采閃爍一如雙眸;但那時我們毫無顧忌,唱著歌嘲笑他們,一段走音的二重唱:

兩把老椅子,還有蠟燭半支

一只罐子,很舊很舊,沒把手……

你第一次笑了起來。我放棄了自己精心構築的劇本,我為我們安排的那個結局。未來就像寬闊銀幕上的風景豁然敞開,充滿希望也遍布風險,無論哪個方向都能前往。我覺得自己仿佛走在一座大橋邊緣。對我們而言——至少是對我而言——我們真的很快樂。

到最後我們終於冷得受不了,你都開始打噴嚏了,於是我們去了一家那種便宜的餐廳,據說在那裏你什麽都不用,靠吃一包一包的免費番茄醬、調味汁和砂糖,還有趁沒人看見的時候喝奶油壺裏的奶油就能過活。在餐廳裏,我們討論了上床的可行性,贊成和反對的理由,然後很快,實施的方法和手段。談話並不輕松,對女研究生而言尤其如此,說起來都覺得她們應該像修女一樣,一心投身學海,不慕肉體之歡。其實在那種修道院似的環境裏,她們也沒有多少其他選擇,因為那些男人大多都是一起去聽歌劇,開雪利酒派對[25]也只會互相邀請。我們都住校;我們的室友永遠都待在房間裏,咬著指甲撰寫參考書目索引。我們都沒有車,我們也清楚自己會被本地的旅館拒之門外。只能是在別處。最後我們決定,復活節假期,在紐約。

出發前一天,我去了菲林地下室,再三考慮之後,買下一件娃娃裙式樣的紅色尼龍睡袍,尺寸只大了一號,肩帶很容易就能重新縫好。我在另一條淡紫色的睡裙之前流連許久,裙上鑲著卡門那樣的荷葉邊,可是我一次只能穿一條,而且這筆錢還有其他用處。復活節前的星期五[26],我坐上去紐約的巴士。你幾天之前就已經去了,我留下來把一篇早就該交的論文寫完,題目是拉德克裏夫夫人的《意大利人》[27]。你自己當時有三篇論文延期未交,不過你好像已經不在乎了。那時候你總是要花很長時間洗澡,讓室友非常惱火;你還一直被漫長的噩夢折磨,在夢裏,我記得,大象、鱷魚和其他龐大的動物坐著輪椅滑下山去,人類被釘上十字架,燒成灰燼。這些都被我看作是你天性敏感的證明。

我們的計劃是,你會住到一個老朋友的公寓裏,你們在故鄉時就認識,而我會去旅館訂一間單人房。這樣可以避嫌,我們希望可以;而且費用也能便宜一點。

那時候我從來沒有去過紐約,也毫無準備。一開始,這座城市讓我暈頭轉向。我站在港務局裏,穿著我的黑色長大衣,帶著笨重的行李箱和那只無底洞似的手提包,四處尋找電話亭。洶湧的人潮仿佛一場示威遊行,雖然那時候我還從未見過真正的遊行。女人們推推搡搡,破口大罵,就像在喊口號一般,拖著身後發脾氣的孩子;長椅上坐著一排衣衫襤褸的老人,地上到處是口香糖、糖紙和煙頭。我不太肯定,不過好像還有彈球桌;這可能嗎?我現在覺得,要是叫你來公交車站接我就好了,不過這種依賴並不在我們的共識之中。

我朝著估計是出口的地方走去,這時,一個黑人一把抓住我的行李箱就開始拉。他的前額有一道剛剛劃開的傷口,鮮血直流,他的眼中寫滿那種絕望的神情,我差一點就松了手。片刻之後我反應過來,他不是要偷我的行李箱;他只是想替我把它扛到一輛出租車裏。

“不用了,謝謝,”我說,“我沒有錢。”

他鄙夷地瞥了一眼我的外套——畢竟質量很好——仍舊不肯松開。我又用力一拉,他放棄了。他在我身後大聲嚷著什麽我聽不懂的話;當時那些字眼還沒有變成通用的語言。

我知道旅館的地址,可是不知道該怎麽去。我開始徒步前進。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我汗流浹背,因為心有余悸,也因為天氣太熱。我找到一個電話亭:裏面的電話已經被徹底肢解,成了一團亂麻似的電線。隔壁的那個電話亭完好無損,可是我從那裏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卻沒有人接。奇怪,我告訴過你我什麽時候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