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媽媽(第3/6頁)

“她不需要你道歉。”他居然笑了,“她連你哥哥的道歉都不需要。不過我也沒別的意思,不管怎麽說,有人每天來跟這個小家夥玩一下總歸不是壞事。但是要是有一天,你覺得膩了,沒必要堅持的。”

“我不會覺得膩!”我覺得我自己受到了一種說不清的挑釁,在後來的日子裏我才明白,這個人總是能非常成功地激怒我,“你以為對我來說,每天看著她是件容易的事麽?但是我必須得這麽做,我也是為了我哥哥和我自己。”

“你看,你承認了,你是為了你自己。”他笑得就像是牌局終了時的贏家。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把你自己看得也太重了,殺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你,被害人也不是你,你還覺得自己是女主角—你這個人自我膨脹得太過分了吧?”

“我不跟你說了!”我咬牙切齒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是比喻,龍城冬天的空氣是真的肅殺,我轉頭朝著醫院的大門走,可是卻又在想,要是我真的就這樣走了,不就算是被他說中了麽?他覺得這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遊戲,我不能讓他把我看扁了。

“埃我忘了跟你說,”他對著我的背影窮追猛打,“我那天看見了你留在這兒的幾頁紙,這故事真的全是你自己編的麽?你編得還不錯呢。”

我停下來,轉身看了看他的臉:“真的?”

“沒見過你這麽虛榮的女人。”他的語氣簡直是輕松愉快的,“不至於吧,這麽一點點誇獎你都舍不得漏掉。”

“你去死吧!”情急之下我也只想得起來這句特別低級的話。

“你們家的人還真是暴力,”他滿臉的驚訝看上去完全是真誠的,“動不動就要人去死,還付諸行動……你們從小到底都在過什麽生活啊?你家其他的人也是這樣的麽?”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臉,我覺得一切應該如此的。他是最有權利嘲弄我的人。對他來講,也許嘲弄還算是客氣跟仁慈的。而我,我已經沒有權利告訴他所有事,比如我腦子裏面不停振動的手機,比如我的一夜之間面目全非的媽媽,比如那種每天活在碎片裏甚至是碎片縫隙裏的困頓,比如開始猶豫著要離開我的蘇遠智,還比如—關於哥哥,那個被所有人疏離遺棄只有我和姐姐才更珍惜的哥哥。—所有的一切背後原本有那麽多的放棄和割舍,原本有那麽多錯綜復雜的爭鬥和糾纏,原本還有那麽多血淋淋的不得已……但是誰叫我屬於被判有罪的一方呢?罪人那邊的故事都是自欺欺人的詭辯和開脫。你痛徹心扉,在正義的人眼裏是不要臉;你不置可否,在正義的人眼裏,還是不要臉;你只能裝作無動於衷,反正在正義的人眼裏,你依然不要臉。

昭昭,我現在只能想念你了。如果你已經不再介意這個世界的生硬和粗暴,請你和我同在,可以嗎?

我盯著對面那張臉,看了一會兒,然後我說:“沒錯啊,我家的人就是這麽暴力,我家的人都是妖怪,我就是這麽長大的。可是你也別忘了,你哥哥是個多冷酷的人。他眼睜睜地看著人死,什麽同情也沒有,還要理所當然地嘲笑別人的同情心。我是不是也可以替昭昭問一句,你家的人向來這麽冷血麽?你們兄弟還真是挺像的。這種話我也會講—其實你哥哥不過是運氣好而已,不過是因為躺在那裏了,所以現在就成了什麽錯也沒有的被害人。”

我轉身走開是因為我也不敢相信這話真的是我自己說的。昭昭你真的給我力量了麽?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我已經不知道要把力量用在哪裏了—所以我只好用來傷人。

“喂,”他的聲音平和地在我身後響起來,“我承認我哥哥那個人是很冷血,不過你也可以學會吵架吵得精練一點,你只要說句‘他活該’就好了,你看你用了多少形容,真不怎麽簡潔,你說對麽……”

眼淚存在我的眼睛裏,我卻笑了。因為他這句話其實也很不簡潔,不過想說“對不起”而已,不也一樣浪費了這麽多形容麽?

我在晚上多了一個習慣,把棉被的一部分緊緊抱在懷裏。慢慢地,不是被子暖和了我,而是我反過來暖和了它。我知道這是為什麽,通常我這麽做的時候,是想念蘇遠智了。不過我在要求自己減少主動打電話給他的次數,我知道,這是我小的時候,跟爸爸學的。那時候爸爸在戒煙,他說一上來全都戒掉也是不好的,會打破身體裏的循環平衡,媽媽就說他狡辯。爸爸說,從一天只抽五支開始,慢慢地三支,然後一支,最後就成功了。

我現在就是這麽做的。那個晚上,我卻接到了端木芳打給我的電話,我看著手機上那個名字,覺得曾經的爭鬥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她說:“南音,我聽人說,蘇遠智明年要去英國?”我回答:“是的。”她很直接地問:“那你也去嗎?”我淡淡地說:“我去不了。”——我們倆已經好些年沒有過這麽友好的對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