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理查三世(第2/6頁)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氣,“你叫我什麽?你忘了麽?我知道我沒做夢。”

“噢,你說那個。”她語氣輕松,“外婆早就和我說過的。自從,自從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後,我媽媽——我是說,家裏那個媽媽要去和別人結婚了,外婆就和我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說——你早晚有一天會來陽城把我接走。”

“我那時候才十八歲,你知道麽,我什麽也不懂。我媽媽和我說,她唯一能幫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陽城的親戚家——因為你在陽城的爸爸媽媽,就是我的表哥夫妻兩個沒有孩子。可是他們說,我得每年給他們寄錢。我媽說‘你自己去想辦法,你敢做就要敢當’。我才十八歲而已我能想什麽辦法?”不如道為什麽,我居然講得這麽流暢,仿佛我已經在心裏面把這段台詞準備了無數遍,“我的大學當時已經要勸退我了,因為我基本上是從一開學起就沒去學校上過課……我能怎麽辦?我那個時候的肚子已經開始大起來了,報到的時候我拿布條把身體勒了一層又一層,還穿著一件像面口袋那樣松垮的衣服。我怎麽敢真的去上課,真的往在宿舍裏?我只好一個人悄悄地回來找我媽,她把我帶到陽城去,躲起來,直到你出生。其實是,她死活都要按著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後我贏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實是去學校收拾我的東西,然後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個經理,他叫我去唱歌,我問他:‘夜總會唱歌賺的錢夠我養活一個小孩子嗎?’他看著我,他說:‘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讓人記住你——你還有故事,想不紅,都難。’”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陣發熱,“就這樣,很簡單的。可是我只是每年匯一筆錢出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好像……好像只要我不見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開了。”她慢慢地說,語氣特別輕柔,頓時不像個小孩子了,她“哧啦”一聲撕開了泡面的包裝袋,“我爸爸是誰呀?”

“就是……就是那個時候和我談戀愛的男人。”我嘲笑著自己,“這其實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過你得感謝你的西決叔叔,那個時候我們馬上就要考大學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發現我自己懷孕了——我一個人站在樓頂上,要不是西決他沖過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沒有你了。說不定還真是因為這個,你看著他才覺得親切呢。”

“他也知道嗎?知道你其實是我……”她遲疑了,深深地注視著我。

“別,”我打斷了她,兩行淚靜靜地流了下來,“別說那兩個字,我不敢聽,別那麽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過的肉醬包和調味包扔進了垃圾桶,“還是叫你姑姑比較好,我習慣了。”

“你剛才問什麽?”我用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媽,沒人知道的。不過,現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術的時候我跟他講過,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訴他當年我為什麽不去念大學,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學有什麽好?”她清脆地說,“有什麽可念的?我就不喜歡上學,那些功課都難死了。”

“你和我一樣。”我看著她,“不過,我那時候作文還是可以的,沒你那麽費勁。”

“我今天晚上還得寫作文呢。”泡面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勢拉出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要我們寫自己做過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說,我寫什麽好?”我注意到她現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不再加稱呼了,“有了,我寫這件事好不好?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組織春遊,然後我的包掉進湖裏了,因為可樂在裏面,所以我就跳下去遊過去把可樂救了回來——這件事,能不能寫?”

“我覺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說。

“那你能說清楚,你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是什麽嗎?”

泡面彎彎曲曲地沿著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緊緊地咬住了空蕩蕩的筷子頭,然後對她笑了,“我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小診所,我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沒有多久,整個城市因為這濃郁飽滿的春天,彌漫著一種芬芳,只有那個小診所,代表著芬芳背後的孽障。那些地方都類似於刑場,負責絞殺少女的矜持、柔軟、羞澀,更重要的是,絞殺她們矜持、柔軟和羞澀的權利。我坐存那把看不出顏色的木質長椅上,那個護士站在不遠處準備著器械。我聽著那些金屬的武器鏗鏘作響地掉在白色的瓷盤裏,我還以為它們是要上戰場的。

醫生從隔壁的房間走出來,卷著袖子準備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丟掉的沾著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問:“多大?”我說:“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說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給你看我的身份證。”然後她就和那個護士一起笑了,醫生說:“真是個傻孩子。”護士說:“要是不傻,也不會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