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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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芳然經歷過很多次手術。比如植皮,比如擴張器植入,還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除了幫她整容之外,這些手術還擔負著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燒傷了她的右耳道,他們做手術來盡可能地幫她把已接近封閉的耳道打開;她原先性感飽滿的嘴唇如今變成了細細的一條線,他們做手術來幫助她能夠正常地咀嚼跟吞咽食物――陸羽平總是開玩笑地說:在醫院約會是件很酷的事情。

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夏芳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台出了故障的機器。因此她總是努力地在手術開始前對麻醉師微笑一下,因為多虧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機器一樣沒有痛覺。一位她已經熟識了的麻醉師跟她說:“我原先在日本留學。”她說:“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術很強?”麻醉師說:“當然。全是‘七三一’部隊在咱們中國人身上試出來的。”手術室裏的醫生護士們全場爆笑,她也想笑,可是麻痹的感覺已經來臨,有時她會陷入海水一樣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像是靈魂出竅――那是局麻。科學的力量就是偉大。她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裏如約而至,就像《百年孤獨》裏那個跟將死之人討論繡花針法的死神一樣親切而家常。夏芳然頭一次發現原來疼痛就像音樂一樣,有些尖銳高亢,有些鈍重低沉,有些來勢洶洶但是並沒有多少殺傷力,有些婉轉柔軟但是余音繞梁很久不會散去。當好幾種痛彼此配合著此起彼伏地同時發生,夏芳然握緊了拳頭,淚一點一點地從眼角滲出來,她對自己笑笑,說:“會不會鋼琴在被人們彈的時候也是這麽痛呢,只不過它不會說,人們都不知道。”

自私一點說,陸羽平是比較喜歡夏芳然忍受疼痛的時候的。當然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她疼的時候,她會像個驚慌的小女孩一樣依賴陸羽平――平時這種事情當然是沒有的。她的聲音裏有種虛弱的囂張:“陸羽平你過來呀。”陸羽平一如既往地過來,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給他。醫生允許的時候,他會把她抱在懷裏,像是抱一個小baby,他對她說:“你閉上眼睛,你數數,它就過去了。”疼得實在厲害的時候她會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委屈地說:“好。”疼得不那麽厲害的時候她會淒然地一笑,問他:“數到幾算是頭呢?”

他也不知道數到幾算是頭。可是他可以把他的體溫傳遞給她。他的溫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來微弱得很,可是對於她來說,那就是無邊苦海裏的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期盼。他輕輕地搖晃著她,給她哼著歌――在這種時候她不會嘲笑他五音不全。她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現在她的臉龐已經不能允許她的淚一路順暢地滑行了,脆弱的眼淚們必須要經過很多疤痕的溝壑,夏芳然甚至覺得現在她的眼淚滴落的形狀已經不再是規則的圓點,它們變成了很多艱難的不規則的形狀――就像每個國家的地圖一樣――誰見過整整齊齊的正方形的地圖呢?疆域這東西要是想定下來,永遠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血。夏芳然需要這種胡亂的聯想來打發這些難熬的時光――其實所謂“時光”,也就是幾個小時,最多兩三天而已。她縮在他的懷裏怯怯地說:“陸羽平,你可不可以幫我跟醫生說,給我打一針杜冷丁?”通常他是會對她說“不”的,通常她其實也並不等待著他說“行”,那針永遠不會打的杜冷丁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每一次這樣的煎熬過後,陸羽平都覺得他們倆已經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來臨的時候,比如當麻醉藥的效力還沒消失,但是誰都知道它終究會消失。在這種時候夏芳然就變得非常暴躁,她經常無緣無故地抓起身邊的什麽東西往陸羽平身上丟――準頭好得很,哪怕陸羽平站在離病床最遠的門口也還是會被打中。陸羽平有時候不無驚訝地想她小時候沒去練練籃球什麽的真是損失。看見他不聲不響地把她扔了一屋子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原處,她就會冷酷地說:“媽的你裝什麽可憐扮什麽正經?你還等著誰來給你頒獎?受不了你就滾啊你以為我願意天天看見你……”他會在聽完這些話之後微笑著問她:“喝不喝水?”她很沮喪很泄氣地點點頭,然後等他把杯子遞給她的時候對準他的臉潑過去。如果杯子裏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適的,這是夏芳然在潑了很多次之後總結出的經驗,因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體飛到陸羽平身上而不弄濕夏芳然自己的被單。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比如有一次,陸羽平不小心倒了滿滿的一杯,夏芳然在潑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結果沒能如願以償,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她氣急敗壞地把杯子擲到屋角,在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中她無力地說:“滾出去,陸羽平你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