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6頁)

陸羽平安靜地來到走廊上,輕輕地替她關上門。他是那種心裏越憤怒臉上就越平靜的人。他靠著墻站著,靈魂的深處依然回蕩著那個杯子碎裂的聲音。他想起小時候學英語,他怎麽也記不住“玻璃杯”這個單詞。堂姐說:“你就記住玻璃杯打碎時候的聲音吧:G—LA—SS,有一點像對不對?”叔叔嬸嬸全都笑了,說堂姐還真能胡說八道。陽光像潮水一樣在狹長的走廊裏洶湧,這絕好的陽光讓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來自上蒼的鼓勵。他對一個一臉同情地沖他吐舌頭的護士笑笑,然後對自己說:算了吧,到此為止吧,誰他媽也不是聖人。反正只有這一輩子誰還能永遠想著別人?深入骨髓的寂靜裏,他推開夏芳然病房的門,他要跟她說他不準備再看見她了,他要跟她說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真的做了多麽了不起的決定可是事實上他並不欠她的,他早就準備好了迎接她的冷嘲熱諷所以他還有重磅炸彈在必要的時候扔――他要跟她說:“你以為我真的想過要娶你?”就這樣他推開了門。

但是她睡著了。她蜷縮在床上像只貓一樣把臉埋在自己的身體裏。他試著推了推她,想把她弄醒,可惜未遂。她的身體溫順地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現在就連睡覺都養成把臉藏起來的習慣了。陸羽平替她把被子蓋好,然後慢慢走到屋角,拿起笤帚盡可能輕地掃那些碎片。它們懶散地劃過地板,劃過建築物的肌膚,這尖刻的聲音還是吵醒了她。他看見雪白的被子動了一下,這令他聯想起雪崩這種危險的東西。恍惚間他的心又提起來,他以為新一輪的戰爭又要開始了。可是他聽見她說:“陸羽平你剛才到哪兒去了?你不要亂跑啊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擔心你――”

她的聲音幹幹凈凈的就像被雨水漂洗過的樹葉。好像剛才的事情根本就是陸羽平自己做的噩夢。陸羽平來到她旁邊,她把手伸給他,她說:“陸羽平,我疼。”

和平就這樣到來。他坐到她身邊,他的手臂環繞著她,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妙的震顫,他在她耳邊說:“疼得厲害的時候,你就喊吧。喊出來就會好受點。”她居然笑了,她說:“不。那不行。”他在心裏長長地嘆著氣,他想這真是一個固執的女人。

幾個月以後她的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用她脊背上的皮膚而是用大腿上的。手術前一天,陸羽平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光滑雪白的腿,她說:“陸羽平,我真的馬上就要變成一條魚了。”“對。美人魚。”她笑了。“美人魚”變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典故,一個暗語,一個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術後她的創面感染了。她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只能張著嘴狼狽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後的那個淩晨裏長驅直入的。那時候陸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子上。因為病房裏的空氣很悶,也因為他睡不著。坐在他身邊的還有一位老人,他幾乎夜夜都在這兒坐著。他有一個也是在燒傷病房的孫子。他們的故事整個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時候老人給小孩買了一床電熱毯,可是半夜裏也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電熱毯燒著了。現在那個孩子毫無知覺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身被裹得像個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陸羽平和這個沒有表情的老人每個深夜都會並排在這兒坐一會兒,往往是陸羽平來的時候老人就已經在這兒了,陸羽平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兒坐著。他們從沒有說過話,甚至沒有彼此點過頭。那天的淩晨也是如此,他們都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困。他想明天的課並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這時聽見她的嚎叫。起初那讓昏昏欲睡的他嚇了好大的一跳。然後夜班的醫生護士們急匆匆地往病房裏跑。他想:她死了。或者是,她馬上就要死了。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聲音。他童年時的小鎮上逢過年總會殺豬或者牛,這叫聲竟然讓他想起這個。他不知道如果他這個時候沖進病房醫生會不會把他轟出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力氣也沒膽量沖進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風吹進來,她的嚎叫就像是一棵被狂風蹂躪的猙獰的樹。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喪心病狂地鋸木頭的聲音。他身邊的老人依舊無動於衷,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說真的他真感謝他的無動於衷,這讓他覺得其實事情還沒有那麽糟糕。寂靜的走廊上已經開始有隱隱的騷動了,無辜的睡眠中的人們大都已經被嚇醒,那些驚恐的疑問跟抱怨讓他無地自容。那一瞬間他羨慕這個世界上所有不認識這個女人的人。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從走廊上驚慌失措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