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小城舊事(2)

4、

“吃藥吧。”

“好。”

“吃藥呀。”

“好。”

“先吃藥啊。”

涼夏反復催促,外婆才取下老花鏡,放下手裏的合唱譜子,端起倒在碩大瓷碗裏的濃稠中藥,飛快地喝完,然後去廚房的水池邊把碗沖洗幹凈放回碗櫥裏。

久而久之,白瓷碗裏都有了沖不掉的藥渣氣味。

外婆很固執,腿腳稍稍好些之後便堅持要自己走動,並不讓涼夏多做什麽。

涼夏趴在飯桌上獨自吃晚飯,靜靜注視外婆一系列重復的動作。有時她會打開床頭那個抽屜,翻出一些東西來,有時會閉目養神等待鄰居來看她,有時繼續對著譜子小聲唱歌。

涼夏都快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就獨自吃晚飯了,因為連一粒米飯都會破壞外婆的血糖讓一切變得難以預料。

突然,外婆說,“等有機會,帶你回江南看看家裏的祖屋。後山有一大片梨園,也有桃樹出門就是水。四月天裏,滿山遍野都是白色和紅色的花瓣,鋪了一山又一山……等你中考完那個暑假,帶你回去,不然還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了。”

那麽外婆曾經說起的老宅應該是那裏了吧。她一直以為這個家一切的歷史都起源於那座早已被拆除的日式住屋。

“還有人住嗎?怎麽都沒有見親戚走動過?”

“爸爸媽媽他們回去過嗎?怎麽從來都沒有說起過啊?”

“長什麽樣子?”

涼夏的情緒即刻被調動起來,想起讀過的詩句,“你開口說江南如一棵樹,於是我眼前的景色便開始迢遞”。

她跑去外婆跟前做好了聽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打算,可是外婆沒有再說更多。

而那個關於古鎮水鄉與祖屋的模煳形象卻落地生根,涼夏在自行車的後座與昭陽說起,昭陽從中聽出她對任何事情都未曾有過的豐沛情緒。

自那天的“跟蹤”起,昭陽每天放了學騎車載她去取藥,再送她回家。而那條狹長裏弄則成了秘而不宣的信道,通往鋪張的河面,堤壩,碼頭。涼夏就坐在那裏,看簡陋而龐大的渡船度人車一同過河,來來回回。昭陽則在一邊抓拍卷煙的老伯,光腚的孩子,漁船上升起的炊煙。

“我從來沒有見過長江,長江的水也是這樣嗎?”

“你要是回老家去,我就把相機給你,你去拍照片回來給我看。書裏的江南是每個人的好夢,我爸爸去過,他說很美。”

昭陽說完繼續蹲在堤壩上,透過鏡頭捕捉漸漸沉落的天光,“在北京的夏天,晚上八點差不多天色是現在這樣。”

“唔,那可以睡覺的時間好少。”涼夏抱著膝打趣他,“如果我是你,我就每天都會拍同一張照片,同一片天空同一片樹冠,每天一張,等你拍齊三百六十五張,再看時間到底是怎麽變遷的,這多麽神奇。

“或者你也可以每天給自己拍一張照片,不然誰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開始變成一個老年人,是從眼睛,還是額頭,或是脖子。”

“好主意,以後我們可以做主題攝影展。”昭陽的臉上果真浮現了深思的神情。

那個時候他們的閱讀範圍還那樣有限,不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西方現代藝術家們如何與死人合影,拍攝坍圮的住屋與殘缺的角落,為自己的小想法簡直雀躍不已。

而快樂,也實在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卻又是一帶而過無從捕風捉影的事情。

於是昭陽就每天都給涼夏拍一張照片當做實踐,在大壩上專門用碎石畫了腳印,昭陽就蹲在那裏,一樣的天水,涼夏也極其配合做出一樣的表情。

涼夏偶然說起給澹苒聽,澹苒笑著笑著卻哭了出來。

那天昭陽參加籃球賽,打控球後衛,太多女生在場邊借著集體勇氣喊他的名字,涼夏不去湊熱鬧,找澹苒蹺了自習去喝西米露。

冷飲店在雜亂的小巷子裏,只有一小台電扇左右搖擺著腦袋,初三的晚自習時間,幾乎沒有什麽人光顧了。

涼夏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澹苒聊起昭陽,而且一說就說了這麽多,澹苒說,“只有幸福才是不由自主願意和別人分享的,我羨慕你呢。”

“不是就要中考了麽,中考過了你不就能又和他在一所學校了麽。”

“可是你知道有種東西叫希望還有種東西叫絕望麽,明知最後要分開,還要去靠近,我這是給自己找別扭。”澹苒也是早慧的女孩子,是升旗儀式上穿千篇一律的校服都能一眼被認出來的美,有時涼夏從她的臉上會看到許多漂泊不定的東西,和根植其中的一些堅定。

所以,這是涼夏第一次看見澹苒哭出來,後來她聽王菲的歌才能明白那一句“從開始哭著嫉妒,到最後笑著羨慕”,可是,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