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年華無常

1、

濕漉漉的清晨,涼夏在微亮天光裏爬起來去洗漱,而後抱上書第一個到教室。在四樓教室門口的欄杆上坐著,這個危險的姿勢能夠眺望到遠處的鐵軌與冒著濃煙的貨車。值日生來開了門,她就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攤開整齊地劃了紅線的文件紙,給昭陽寫信。

她總用一個夜晚想好該寫什麽,再用數個漫長的清晨去付諸筆端,隨手寫上當日天氣,譬如雨水,晴空,雲朵繾綣,以及三言兩語。

有時是,“第一個同學開始進入教室了,他在吃小籠包,扣子錯了位。”

或者是,“我太懶,洗衣服很不勤快。天氣像我擰不幹曬不透的衣服一樣,我只能找不算太濕的一件,用體溫去烘幹。”

整篇信看下來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這些信件統統不過是涼夏的日記,只是擡頭寫上昭陽二字,仿佛他真的在認真聽她說。

她沒有寄出過一封信,因為她從未收到過昭陽的只言詞組,不知道信的終點可以在哪裏。

也去傳達室詢問過,亦問過老師,“有沒有北京寄來的信?”“有沒有寄給我的信?”得到的都是搖頭。最初的時候,身體裏好像被發酵膨脹的難過情緒撐得要爆裂開來,可是終究,也只能獨自難受,於是久而久之,便不再等待。

寢室都是浙江本地女孩,彼此之間習慣說綿軟方言,與涼夏的語言很是有障礙。還好,她們都有江南煙雨扶蘇的性格,對涼夏清淡而友好。也曾問起涼夏在等待誰的信件。涼夏說,他是面目陽光內心沉穩的北方男孩,曾經是她唯一的同伴。

而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些黃昏和倉皇的冒險已經退縮進了記憶的角落。他冒失拍下的唯一一張屬於她的照片,她放在鏡框裏,始終架在桌面上。而桌子裏,是有關外婆的一切,都放在深棕色藤編的儲物盒裏,牢牢地扣緊了鎖芯。

那是她唯一不假思索帶在身邊的物什,在她帶著莫名其妙的流離失所感來到這陌生而美好的江南時。

可是,終究還是消失了去。

周末同學幾乎紛紛回家,留一整座空空校園給涼夏。晚上她便塞了耳塞去體育場跑步,down by the sally garden單曲循環,小野麗莎的嗓音有寂靜的陽光穿透,薄薄覆蓋,連睫毛在奔跑空氣中的抖動亦變得溫存。休息,洗澡,而後把枕頭墊在腰上躺著看書,睡夢妥帖。隔離在門外的走廊寂靜無聲,時空如同封閉般停滯下來。

次日起來便坐公交車去西湖邊散步,風雨無阻,堅持不懈。曾經近在眼前卻錯失掉的風景,隨手可十之後漸漸促狹寥落下來。在這座斜風細雨的城市裏,沒有知道這一潭靜水對於涼夏的意義。

還會路過那張長椅,有時也會坐上去休息,物是人非這個詞,用的人太多,懂的人卻太少。

這樣看起來有跡可循的一切,卻在第一個寒假來臨時陷入僵局。

期末考結束的當天,整個杭州都在下凍雨,同學陸陸續續收十了行李結伴回家。涼夏穿著兩件厚厚的毛衣和黑色的棉襖抱著熱水蜷縮在寢室,向往昭陽說過的北方冬季充足的暖氣,屋內如春。

雨停後,她出去逛了一圈,處處都貼上了紅福,說過年忙過年,1998年,過年仍舊是件重大的事情。涼夏看得有些興味索然,踩著已經結了冰的地面又回了寢室。

推開門,母親卻坐在她的床上,在看她桌上那張照片。

茫然的心情仿佛瞬間著了地,卻又即刻武裝起來,別扭不堪。

“走吧,先吃飯,回來把要帶的衣服收十收十。”媽媽說著站起來,忽略兩個人之間所有的不知所措。

涼夏“哦”了一聲,跟著媽媽身後又出了還沒站踏實的寢室。

那個中午,媽媽帶她在校外一家餐館吃了一頓正宗的杭幫菜,茶壺裏是小朵小朵的杭白菊。

“讓你一個人坐那麽遠的車去新疆,還是不放心,所以還是來接你。”

對於接她去西北過年這件事情,媽媽並未事先打電話知會過她,可能依舊是擔心她會躲起來不相見。

而她並未表現絲毫的抗拒,點頭順從。於是那是她第一次,回到那個本就應該稱之為家的地方。

躺在在臥鋪上的時候,涼夏腦袋裏是幼年時候地圖冊上那條細長的紅線,想象自己像筆尖一樣正在劃出那條曲折的路途來。這感覺真是神奇。這是她走過的,最遠的路了吧。

火車上媽媽總是不停地給她吃的,柑橘,巧克力,杏仁……雖然她並沒有胃口,卻也接過來一一塞進嘴巴裏。每到一站,媽媽都會告訴她這是哪裏,在哪個省,有什麽好玩的,有趣的地方。

“你們經常出差出去玩?”涼夏終於發問了。

“不是。”媽媽剝了蘆柑給她,沒有再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