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第2/4頁)

105

小說寫作,對我來講,意味著改變,不是變好,而是一切變壞,一切變壞的標志便是停止謊言,說出實話,說出實話並不容易,實話意味著穿過謊言布下的迷霧,去尋找事物的真相,當然,找到真相無法做到,最起碼,也應向著真相可能所在的方向追問幾聲吧。

我就是抱著這種態度開始寫作的。

106

在我生活當中,見慣了這樣的人,他們對自己了如指掌,認為凡愚昧無知必是別人,凡恰當妥貼必是自己,一句話,他們初出娘胎便已至善至美,無需任何學習便已事事精通。他們對生活的見解也異常獨到,認為不斷提高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就是爬向成功,認為生活便是柴米油鹽,便是勞動與娛樂,如在生活中屢遭失敗也可用“活著是福”來自我安慰,除了活著,他們對什麽都漠不關心,除了自己已經知道的東西以外,什麽都沒用,人生無需多講,只需經歷一番便可,這樣的人往往大同小異,窺一斑而知全豹,他們一茬茬活在世間,自生自滅,自知其苦,自得其樂,堅強勇敢,令人尊敬。這樣的人遍布地球,直把地球搞得枯燥到了極點,幾乎難以居住,但凡你要厭倦他們,那出路只有一條,就是聽死人談話,也就是讀書,讀那些活著時非常有趣的人寫的書,因為這樣有趣的人物少之又少,所以,他們留下的書本就顯得物以稀為貴,我想,這就是我所認為的寫作的意義。

當然,能夠進行寫作的人十之八九也是屬於濫竽充數,混入寫作隊伍當中也不算難,問題是,判斷出自己是不是東郭先生並不難,倒是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是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自開始寫作到現今為止,我每日都會溜到鏡前,仔細觀瞧辨認,通常看到的東西總令自己十分失望,於是咧嘴苦笑,然後心中充滿悲哀地離去。

特別提及,這一動作純屬自然而發,竟然無法制止,直至現在,簡直成了一幕每天自動上演的令我哭笑不得的醜劇——你可知道我仍堅持寫作是什麽意思嗎?

我說過,寫作,就是說實話,面對自我時,繞來繞去十分無聊,而沉默不講則是虛偽,只講一部分而不講全部則是說謊,而且是說謊中最壞的一種。

關於別人避而不談的話題我是說得太多了。

107

開始寫作這件事讓我暫時把陳小露放置一邊,我把自己沉入記憶中的世界,查閱自己幸存的日記和以前留下的只言片語,經過整理,慢慢摸索自己曾經糊裏糊塗地走過的人生道路,有時記憶中斷,於是停止寫作,找來與我個人興趣有關的書籍,通過閱讀和思索來做自我分析,並記錄下來,以此作為我寫作的參考材料,我把這種活動稱做“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範圍極廣,從第一天開始便一下到達不著邊際的地步,事實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什麽,但是,僅僅幾天,我卻從中獲得不少樂趣,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自信的人,隨著年齡增長,我對自己不自信這一點倒是越來越自信,因此,我對自己在工作中得出的結論往往遊移不定,所以,我的寫作也充滿疑慮,我時而懷疑自己是否具有寫作才能,時而對自己寫的東西疑神疑鬼,寫下一頁,不知所雲,再寫一頁,依然如故,但我依然堅持不懈,我時而覺得應從內部描寫生活,時而覺得外部也應提及,總之,下筆千言,離題萬裏,然而即便這樣,我也無法做到煞有介事,在沒有完全認定某種東西正確與否之前就不管不顧地繼續下去,當然,這裏面有很大原因是源於我不自信,而且,不知為什麽,自信的人總讓我感到十分別扭,對此我曾百般思索,不得其正解,但有一點或可提出讓人討論,這是我僅僅是憑感覺得來的,那就是,自信的人往往把其自信以專橫的形式表現出來,而面對專橫,我往往無所適從,因此,別扭之情便油然而生。

108

我十分欣賞老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就是前言部分的文字也讓人喜歡,隨便摘錄幾段如下:“我在本書發表的思想是我過去十六年來進行哲學研究的結晶,它們涉及許多論題:意義、理解、命題、邏輯等概念,數學基礎、意識狀態以有其它論題。我把所有這些思想寫成一些論述,即一些短的段落。它們有時成為關於同一論題的拉得很長的一根鏈條,但有時我又突然改變,從一個主題跳到另一個主題。——起初我打算把所有這些東西匯集成一本書,我在不同時候把這本書的形式想象成不同的樣子,但重要的問題是這些思想必須以自然而然的順序從一個論題進到另一個論題,中間沒有脫節之處。

“我曾幾次企圖將自己的成果聯結為一個整體,然而都沒有成功。此後我認識到我永遠也不會成功。我所能寫的最好的東西充其量不過是一些哲學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