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第4/6頁)

華楊起初沒有聽懂,片刻反應過來,沖我一笑,接口道:"要是有卷子,就一定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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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12點,教師樓的最後一盞燈滅了,幾個青年教師從樓門口出來,不久,一個校工過來鎖上樓門,然後沿著花園邊上的一條柏油馬路向另一座樓的值班室走去,這個過程剛好能被躲在學校花園裏的我看到、花園裏靜悄悄的,我和華楊弓著身後退幾步,長出一口氣,依次躺在學校花園的草地上,雖然出來時抹了防蚊油,我的臉上還是被蚊子咬了一個包,頭上是映在夜空裏的樹冠的黑影,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葉子縫隙中有時會透過幾點星光,倏爾就被擺動的樹葉湮沒了。暑熱被風攪動著,緩緩飄上天空,草地就如同一個被太陽練了一天的婊子一樣酣然睡去,體溫漸漸消散,皮膚重又變得光滑涼爽。貼近地皮,似乎能聽到小草生長的聲音,一股濕濕的甜味在草尖上凝結,化解了土地裏的腥味兒。

華楊在抽煙,煙頭一明一滅的瞬間,我看到他臉的輪廓,什麽表情卻看不清楚,我已經抽了半盒煙了,喉嚨裏直發幹,校園裏還留有那麽幾聲零星的聲音,腳步聲,說話聲,關窗子聲,自行車的軋軋聲,這些聲音不時傳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越來越小,突然,在那麽一刹那,一切都中斷了,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風擦過高高低低的植物所帶來的自然的音籟,這種寂靜從某一刻起就一直持續著,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聽得見華楊的心跳聲,夜裏,我們倆的雙眼閃閃發亮。

"像什麽?"華楊問我。

"什麽像什麽?"

"我們倆現在。"

"電影裏的兩個中國偵察兵。"

黑暗中華楊笑出聲來。

"走嗎?"他對我擺擺下巴。

"再等會兒,還早呢,我想再滲會兒。"

"怎麽了?"

"沒怎麽。"

我從兜裏掏出一塊口香糖,撕開上面的錫紙,放進嘴裏吃了起來,華楊捅捅我。

"什麽?"我問他。

"別吃了,聽著不舒服。"

"真的?"

"真的。"

我吐出口香糖,他長出了一口氣,仰面朝天,雙手墊在腦後。

"別緊張。"

"沒緊張。"他小聲說。

我隨即伸手在上衣口袋裏摸索,不久,掏出一張墊板來,那是我下午從家裏火速取來的,是一張天藍色的墊板,即使隔著幾萬重的夜色我也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它是天藍色,為了買這塊墊板,我曾和父親大吵一頓,原因是父親買了一個紅色的,可當時我就是喜歡天藍色,父親實在拗不過我,於是推著一輛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梁上,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找這塊墊板,當時我上小學一年級,是個人人稱道的懂事孩子,但也有極其固執的時候,雖然那種情況很少發生,可發生一次就能把全家弄得團團轉,我8歲時已經學會各種狡猾伎倆,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使用讓父母最頭疼的辦法,比如,我會故意裝做去上學,實際上,我只是走到學校門口,然後直接折回家,在我們家樓下轉悠一天,直到父母下班,才裝做若無其事的放學回來,這種事我知道不會持久,果真,老師來家訪,這時父親就會問我到哪兒去了,我就死也不會說,叫他們胡亂猜疑,終於,在父母快撐不住的那一刻,我才告訴他們我的要求,這樣要求便會立即得到滿足,於是我又變成原來的好孩子,一切正常。這塊墊板就是我用這種辦法得到的,我記得它是在菜市口文化用品商店買到的,我在幾塊顏色和式樣都相同的墊板中間挑了很久,一直挑得售貨員和父親都不耐煩了才算挑中這塊我認為顏色最正的,很久以後,我對自己那一時期如此偏重於藍色這個問題大惑不解,現在,無論是藍色紅色黃色綠色黑色白色在我眼中已經沒有任何區別,我無法想象我當時的情感,無法想象當時父親買錯墊板顏色這一事情如何叫我憤怒和難過,一切成了過眼雲煙,無從追憶,無從理解。這塊墊板很長時間內成了我喜歡的一個玩藝兒,我甚至用它來代替尺子,也當做扇子用過,考試時把記不住的東西用削得尖尖的鉛筆抄在墊板的一面,當然,如果老師發現,我只需用袖子順手一抹證據便蕩然無存。上初中以後,很少有人再用墊板了,可我用,墊板墊在紙下,鋼筆在上面輕輕滑過,字寫的又小又快,這個習慣直到改用圓珠筆時才被丟掉,但是墊板一直留在我的抽屜裏。

那天夜裏我差點給華楊講那塊墊板,但我最後還是忍住沒講,我還決定了不對任何人講這塊墊板,我用手把它重又裝回我那個大得要命的上衣口袋,華楊忽然坐起身來,我伸了一個懶腰,也跟著坐起來,華楊對我說:"剛才,不知道為什麽,我腦子裏老是在想保羅西蒙那首《寂靜的聲音》,咱們看《畢業生》時也沒有什麽特別感覺,可剛才這首歌的旋律就是在我腦子裏轉來轉去,一遍遍地回響,我真想回宿舍去聽一遍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