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屍體

【鬼】

而今我站在父親的海邊,英雄與醜角同歸於盡。波濤洶湧,無邊無際。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海風灌進我的脖子裏去,泛起來的泡沫就像個大酒瓶。天空高遠而蒼涼,但沒有什麽好欣賞的。12瓶老雪花之前我就說過,老天欠我個長生不死。這家夥總是,太頑皮。

差時症這病對鬼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前兩年那《李獻計歷險記》不知道是誰拍的,提到這我就害怕,想都不敢細想。西雅圖的人群漫無目的,走過來又走回去,走一圈兒就老十歲,打開一扇門後面就是一輩子。時間慢得深不見底。空氣裏都是雨後的銹味兒,我蹲在海邊的烤螃蟹店門口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比如別的鬼都去哪兒了,鬼得了病該找誰治。螃蟹個大,肥膩,營養價值是雞肉的6倍,剛一出鍋香味沸沸揚揚,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都圍過來,棕眼睛黑頭發,泡在螃蟹味裏等著了悟生死。

時間慢得深不見底。有時候我覺得我的時間被哪個孫子扭曲了,同一天在無限循環。被淋得老年癡呆的太陽永遠都不會腐爛,小學生的作業永遠都寫不完。我身邊的鬼夥伴們都像是在雨裏泡了好幾百輩子。一起長長地嘆一口氣,整個城市的大霧十年不散。坐得時間太長的傻×就變成濕漉漉的水汽,一縷一縷的,撈都撈不上來。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可以去學陳年老屌絲混日子。老了當些看大門的老頭,霸占所有政府機關、居民住宅區的樞紐地帶。下象棋,吹牛×,顫顫巍巍,找不著一個跳廣場舞的老太太搞黃昏戀。天色一黑就集體窩在收發室裏,裹著棉猴,蹲在電暖爐旁邊,對著網頁遊戲上長發大胸的貂蟬抹眼淚,感覺自己一輩子活得像條狗。

以前我們這兒有個家夥叫金尚寒,也是個陳年老屌絲,從來不出家門,高深莫測,仇恨社會。我從來沒見過他,只要一打開微博就能看見他激情澎湃地罵政府。罵美國政府,罵中國政府,一罵就是十幾條,屏幕都放不下。有一年他剛從國內回來,可能是成績太差,被爹媽融了十幾頁符文,想不開,一咬牙就自殺了。做飯開了火一直沒有關,家裏就他一個人,故意的。

後來這老炮沒死成,被救回來了。學校領導認為他的室友肯定非常害怕,於是大手一揮,給了他們一個學期40的GPA。連在他家打牌吃飯看熱鬧的幾個群眾都算上了。這事兒發生之後,人人和微博上開始流傳幾篇文章,“教你如何殺死自己的室友”,“美國十大爆菊街,想拿綠卡的親都進來看看吧”。

這時候學生會幹部們一看形勢不對,急忙站出來辟謠。很快金尚寒那幾個室友自己都不相信學校曾經發給他們4.0的GPA,一個接一個出來做證,說自己是考出來的4.0,五星雙冠,童叟無欺。時間長了也就沒人想砍死室友了。但是大家心裏都空落落的,十分惋惜,又開始罵天罵地。

為了解決大家莫名的仇恨,我一直覺得我死的時候應該主動讓大家慶祝三天。掛大紅燈籠、放鞭炮,誰想來誰來,別折騰人。吃完飯之後大家捧著成績單,紛紛來給我獻紅花。遺像的底兒上放一張綠卡,代表我對留學生做出的傑出貢獻。但是這一天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準備。我在葬禮上看著黑壓壓一片的人群,聽著神父沉痛哀悼我的一生。這輩子沒聽過這麽多表揚的話,我自己都覺得死的不是我自己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蘇鹿沒跟著別人一起號啕大哭。外面下著雨,一片嘈雜聲裏她看著特別清楚,頭發、眉毛、眼睛、心跳,都像是用鉛筆勾了邊一樣,一絲不亂。

不對,她好像根本就沒進那禮堂。時間過得太久了,幾十天,一百年,五千年,一路上雨聲喧嘩,我也記不清了。

蘇鹿這種小孩兒總覺得我懂她。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實我的思想境界和李毅吧那些打死也不會為她作品掏錢的屌絲們沒什麽區別。我只想看著她,為她找一處房子,春暖花開,最好離大海遠點兒。我和小沈陽一樣,一看見大海就想吐。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小夥伴思想境界都達到了她這種層次。比如簡意澄,只要我想跟他愉快地玩耍一會兒,他一定會把手裏的紙杯、鼠標、瓶蓋兒,噼裏啪啦全摔在地上,歇斯底裏地大聲號叫,嘴裏還念叨著你別逼我你給我走吧。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一邊應付著說你把昨天ENG101的作業借我我馬上就走,一邊覺得有的時候娘炮還真沒姑娘膽子大,很多事兒和性別沒關系。後來跟他同居的那個飯館小老板幾乎被她嚇成了半身不遂,摸著他的頭發顫顫巍巍地安慰他說這兒鬧鬼真的鬧鬼我們立刻就搬家。

其實我沒想嚇唬他。嚇人的方法多得是。作家們早在我生前就在鬼故事裏編排了無數種方法,窗外飄著,床下躲著,半夜霸占誰家的電話線路給他們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講故事。實在待著沒勁了我會跟在一個姑娘身後,通常是中國香港的,有時候是小日本,踩在晃晃悠悠的電線上,陪她們走過漫長的夜路,拂過她們頭頂上沙沙作響的樹葉。樹葉被路燈照得翻起半邊,一半黃一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