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後院的雜房裏圍著七八人,大都仆役打扮,木榻上坐著一位老叟,一身粗布短打,雙腿掩在薄毯裏,雙唇緊繃著,不言不語。

大概就是雲浠口中的白叔。

程昶又朝一旁看去。

木榻邊,還立著一名樣貌極美,挽著婦人髻的女子。

她拿著布帕拭了拭眼角,啞著聲道:“白叔說不要這腿,卻叫芙蘭日後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夫君?他當年的命是您救的,視您為父,若叫他曉得您在侯府遭此慢待,定會怪罪芙蘭。”

“少夫人不必勸。”白叔悶聲道:“這些年老仆一家子拖累了侯府多少,老仆心中清楚。前年大小姐為了給苓兒死去的娘治病,把家中能變賣的都變賣了。老仆平白擔了個管家的名頭,沒為大小姐與少夫人分憂不說,還帶著阿苓在這裏白吃白住。”

“大小姐心好,侯府沒落成這樣,也沒將我們這些個老弱病殘攆走。府裏身子有恙的又不止老仆一個,少夫人您也病著,等閑不能斷了藥錢。”

“老仆一個廢人,又是風燭殘年,這雙腿不要也罷。但老仆不是白眼狼,侯府對老仆一家子有大恩,不能不報。”

“今日話既說到這個份上了,那老仆就把該交代的交代了,左右阿苓去年就及笄了,大小姐您要不、要不——”

他一頓,狠一咬牙,把守在床頭默默垂淚的粗衣姑娘往前一推。

“您就尋戶有錢人家,把阿苓賣了,為奴也好,為妾也罷,左右換些銀子,也算老仆回報侯府的恩情了!”

粗衣姑娘被這麽一推,雙膝撲通跪在地上。

她有些駭然,卻似乎不敢反駁,仰頭望著雲浠,啞聲喚了句:“小姐……”

雲浠將她扶起來,對白叔道:“阿苓小我三歲,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便是白叔您舍得賣,我也不舍不得。我早已打算好了,等忙過這一陣,就為她尋戶好人家,窮一些不要緊,重要的是人品清白,然後為她置辦一份嫁妝,體體面面地嫁出去。”

她語氣平靜,不容人反駁。

“再有就是白叔您的腿。”雲浠續道,“既然上回大夫看過後說有的治,那麽咱們就治,銀子掙來不就是給人花的麽,何必為了省這一點銀子舍本逐末?”

“眼下府裏雖是由阿嫂管家,但大大小小的瑣碎,哪一樣不是白叔您操著心?如何您就覺得自己是白吃白住了?”

她說著,一笑:“再說了,等白叔您養好腿,阿汀還盼著您陪我再過幾招呢,哥哥走了後,已很久沒人陪阿汀過招了。”

白叔聽了這話,眉宇一傷,半晌,他哽咽道:“老仆就是覺得……就是覺得大小姐一個人養家,太辛苦了……”

方芙蘭見他言辭間已有動搖,趕忙吩咐身後一名雜役:“去請大夫。”

雜役應了,還沒走到門口,整個人就呆住了。

“大小姐,少、少夫人——”

眾人循聲,順著雜役的目光看去,也一並愣住。

雜房門口不知何時立了個人。

不,說他是人還不盡然,因為他實在長得忒好看了。

一襲素衫映著春暉,像一蓬清霜籠在周身,腰間佩玉華光流轉,卻分毫不及他雙眸的幽澈。

身姿頎長,清清冷冷,雅致不掩英挺,溫潤不失瀟颯。

像星月。像個神仙。

程昶其實有點兒尷尬,他原本只是過來看看,不期然聽到這一屋子自家話,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幫忙,又插不進話。

“那什麽……我就是,過來看看。”過了會兒,他道。

雲浠不知說什麽好。

她不知方才她與白叔的話,三公子聽去了多少。

眼下他已親自來了雜房說想幫忙,若她推脫說不需要,反叫他僵在這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雲浠往裏側了側身子,讓開一條道,拱手道:“三公子。”又對屋中眾人解釋說,“這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我去樞密院,得知白叔摔傷,心中著急,便是三公子送我回來。”

屋中的人面面相覷。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就是那個傳聞中無惡不作的小王爺。

長得跟仙人似的,看起來不怎麽像個壞胚子啊。

侯府久沒有訪客,眾人不知作何反應,過了片刻,還是方芙蘭福身一拜,行禮道:“三公子金安。”其余人等才跟著拜了。

雲浠散了仆從,將程昶請進屋中。

程昶在木榻邊坐了,問白叔:“方便讓我看一眼腿嗎?”

雲浠問:“三公子精通醫術?”

程昶搖頭,又說,“從前傷過腿,知道一星半點醫理罷了,連皮毛都稱不上。”

他這話其實半真半假。

他上輩子的心臟病是遺傳的,父母早亡,被中心醫院的老院長收養,少年時有一小半時間呆在醫院,算是見過各種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