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五月,江南入了梅,雨水淅淅瀝瀝的,從黎明落到暮裏。

初二一早,方芙蘭撐著傘,囑咐兩個雜役將備好的賀禮搬進馬車裏。

這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極可能也是雲浠的大好日子。

雖然老太君先前已討要了一柄舊劍與一幅刺繡作為賀禮,方芙蘭怕送過去太寒酸,下了侯府的臉面,仍想法子置了些旁的。

雲浠這日休沐,看著方芙蘭忙進忙出,原想問那些多出的賀禮是從哪兒來的,但她微一思量,到底沒問出口。

同住一個屋檐下,彼此相依為命,知根知底,哪還有什麽猜不到的?

雲洛生前待方芙蘭十分好,那時方家小姐艷冠金陵,雲洛尚未娶她,便將她擱在了心尖上。

方芙蘭過門後,雲洛因頻頻征戰,兩人相守的日子並不多。每逢他得勝歸來,得了朝廷的賞賜,都會換來銀錢買許多物什送給她。

環釵首飾,脂粉華衣,不一而足。

方芙蘭生得太美,雲洛覺得天底下最好的珠玉都不能與她相配,總怕怠慢了她。

可惜兩夫妻這樣琴瑟和鳴日子沒過幾年雲洛便走了。

雲洛戰死塞北的噩耗傳來,方芙蘭傷心欲絕,病了大半年,險些隨他而去,後來還是看著雲浠一個孤女支撐侯府,實在可憐,才強撐著站了起來。

一府老弱病殘,哪裏都需要花銀子。

阿苓的娘親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方芙蘭一咬牙,拿出雲洛生前給自己買的環釵,對雲浠說:“阿汀,你拿去當了吧。”

雲洛走得突然,連最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方芙蘭交代,這些環釵,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雲浠本不願當了它們,方芙蘭卻說:“在你哥哥心中,這個侯府,還有侯府裏的這些人,永遠都比這些死物重要。”

雲浠這才為方芙蘭留了幾樣她最喜歡的,把其余的拿去當了。

看著方芙蘭指點著雜役往馬車上擡賀禮,雲浠想,她的阿嫂,為了她,大約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幾樣首飾也變賣了吧。

裴府的壽宴在晚上,不少人一大早便登門祝賀,大都是看在裴府顯貴,過去套交情的。

忠勇侯府沒人當官,倒是不必去那麽早。

近晚時分,雨停了,方芙蘭與雲浠帶上丫鬟,由趙五驅車,往裴府而去。

裴府門口十分熱鬧,兩旁掛著的紅燈籠上以金粉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

馮管家與二房的兩位小公子在府門前迎客,一旁站著排收禮的廝役,末後有張桌子,上備筆墨紅宣,供來客寫祝詞。

馮管家一看到雲浠,當即迎了上來,說:“少夫人,雲浠小姐,您二位可算來了,老太君今日早起身便盼著哩,快請進,快請進。”

說著,跟一旁的小仆交代了兩句,親自將她二人迎進了府內。

裴府很大,宴席開在東面的花苑裏,中有小池,蓮葉田田,雖未開宴,眾人已相談甚歡。

雲浠舉目望去,只見上首的座旁,姚杭山與羅復尤這些當朝大員正陪著老太君說話,而姚素素、裴闌、羅姝就立在一旁,一時不知說起什麽,姚素素與羅姝的臉竟同時一紅。

這時,一個小仆湊到老太君耳側說了一句。

老太君神色一怔,擡目瞧見了雲浠,拄杖便朝她疾步走來。

走近了,啞聲喚一句:“阿汀。”握了她的手,不知是喜還是悲,險些落下淚來。

雲浠也動容,說:“這幾年祖母身子不好,阿汀早有聽聞,一直沒能去探望,是阿汀不孝。”

老太君比起往日是老了些,但她到底女將出身,哪怕到了古稀之齡,依舊鶴發童顏,精神矍鑠。

聽到這一聲“祖母”,她的聲音愈發哽咽:“難為你還肯叫我一聲祖母,這些年……唉,哪裏是你不孝,是裴府虧欠了你才對。洛兒那孩子,小時候那麽頑皮,我還罵他是禍害遺千年,沒成想,沒成想……”

她說著,雙眼漸漸盈滿淚花,方芙蘭見狀,柔聲勸:“今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流淚可不吉利。這些年老太君一直思念阿汀,阿汀何嘗不是盼著能見您一面。而今您祖孫二人終於得以重逢,該高興才是。”

“是、是,芙蘭說得對。”老太君擡手拭了拭眼角,笑道,“我是老糊塗了,而今我們祖孫倆終於能重逢,是大喜事。”

雲浠與雲洛自小就跟老太君親,喚一聲“祖母”不為過。

可他們之間到底是沒有親緣的,方芙蘭與老太君一人一句“祖孫倆”,落進旁人的耳裏,就是另一層意思了。

一時有人竊竊私語,話裏話外不離雲浠與裴闌的親事。

姚素素立在一旁,慢慢握緊羅姝的手,臉色發白。

可老太君眼裏哪裏還裝得下旁人?

她松了雲浠的手,將她推開了些,上下打量。

多年未見,這個常纏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出落得比她想象得還好看。